泰昌元年(1620)十月,北風漸緊。
大明朝的版圖上位於東北部的遼東都司,原本象一隻張開的巨掌,死死鉗住任何敢於威脅大明王朝的異族勢力。不論是蒙古,還是以往努爾幹都司裡那些雜七雜八的部族羈縻衛所,都在那一道綿延千里的邊牆之下被懾服。但這幾年,損兵折將、徒費巨資不說,在被努爾哈赤切去遼東都司的鐵嶺、開原之後,這隻手掌看上去倒象是握成了拳,但大拇指沒了,其餘的,不過是做些延展的動作,毫無力量可言。
這北風一吹,遼東都司剩餘的土地更是變成一隻蜷縮的兔子,除了最後的一蹬之外,對一旁虎視眈眈的猛獸毫無辦法。而如今,使這隻兔子勉強殘喘的那顆心,也即將被活生生地換了去。
遼陽城東門外十里處,馮伯靈帶着二百人沿着驛道向遼陽城行進。
鎮江水師的大旗被一陣緊似一陣的寒風颳得獵獵作響,士兵們都已換上了特製的棉甲,足以抵禦寒風的侵襲,只有馮伯靈在外面仍然罩着明軍水師的武服。接到遼東經略熊廷弼即將離任的消息,馮伯靈受命緊急趕往遼陽,要見這位昔日的舊識、近來對自己另眼垂青的熊廷弼最後一面。
遼陽城內的一部分哨探,自從馮伯靈接手那部分新兵之後,便以鎮江水師快馬信使的身份進出遼陽,身上自然是明軍服飾,這部分哨探的隊長是一個叫鍾維澤的。遠遠地見馮伯靈帶隊過來,等候多時的鐘維澤立即拍馬迎了上去。
即是就相識,便不必多話,馮伯靈張嘴便問:“走了麼?”
“還在遼陽,看樣子今日不會動身。”鍾維澤在馬上答道。
馮伯靈輕輕出了口氣,路上的擔心放下大半。既然如此,便不必趕得太急,整個隊伍便緩了下來,那鍾維澤則跟在馮伯靈的馬側隨行。左右是馮伯靈的親信,都是跟着馮伯靈在水師中養家餬口多年的人,這水師人馬雖少,但在鎮江堡、鴨綠江水面上謀生,這狠角色可也不會少,這幾個人不用說也是敢拼命的角色。剩下的士兵則是從敢於鬥狠的新兵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由蘇翎抽調千山堡的人作爲隊長管帶。
遼陽城東門,幾十個士兵在一個把總的帶領下正列着還算整齊的隊伍把守城門,此時見馮伯靈帶人走近,那個把總見是鎮江水師的旗號,便將手一伸,攔住去路。
“什麼人亂闖?”那個把總高聲叫道。
“鎮江堡水師千總馮伯靈來見熊大人稟報軍情。”鍾維澤一手勒住戰馬,一邊高聲回答。
“千總?”那個把總斜着眼睛看着馮伯靈。這千總的官,只要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官兒,甚至某種意義上跟這把總也差不多。
“有熊大人的手令麼?”那把總問道。
還未等那個把總將斜眼正過來,馮伯靈已經怒氣上衝,撥馬上前兩步,劈頭便是一鞭,抽在那把總的臉上,一道血痕頓時顯現出來。
“要你奶奶的手令,要是在鎮江堡,老子一刀便砍了你,給老子讓開。”說罷,便狠抽戰馬,向前闖去,身後的騎兵也都緊隨跟進,大隊騎兵一擁而入,直闖入城。
那名把總半天沒緩過勁兒來,這人也太過兇橫,不就是個千總嘛。不過,在屬下幾十名士兵的注視下,那名把總絲毫沒有生氣,近日來從關內徵調的官軍武將可都是個個蠻橫的緊,這位還不算什麼,這守門的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天誰知道自己是犯的哪門子邪氣,多管閒事。
不過,說實話,職責歸職責,這股子邪氣多半還是看着鎮江堡幾個字存心干擾一下,說不定還能得幾個銀子賞錢。前些日子不是有個什麼文官便對此大加讚賞,稱其守禦有方,扔了十兩銀子不是?今天麼......自己也是的,這遼陽城內外,數萬官兵聚集,還擔心什麼守城門的問題?還不如老老實實站隊,自找倒黴。
熊廷弼熊大人徵調的關內軍兵,番號繁雜,每一個抵達遼陽,都有武將帶着數百家丁進城晉見熊廷弼。這是武將慣例,那些家丁怕是除了上茅廁,其餘任何時候,都跟主官走在一起。不過,這個千總也有二百人家丁,倒是少見,怕在鎮江堡還真有不少的家產,否則怎養的起?
遼陽城算是遼東最大的一座城堡,人口數以萬計。不僅遼東都指揮使司設立在此,其餘的諸如定遼中衛、後衛、右衛的衛指揮使衙門也在城中,此外,都察院、苑馬寺、以及分巡道、副總兵府等分散在城四周,還有武書院、儒學、文廟等等,簡直便是一座官城。城內百姓士兵的雲集,讓遼陽城裡酒肆、店鋪都彷彿如同關內城市一般的興旺。不過如今城內人數雖一再增加,卻多少帶着些肅殺之氣,戰事的緊張,總會影響到那些不得不繼續謀生的行人們。
馮伯靈帶隊在遼陽城內的青石板路面上踏響一路蹄聲,倒是沒有引起城內人的注目,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鍾維澤在前面引導,很快便在熊廷弼的府前停下。馮伯靈下馬上前叫門,裡面熊廷弼的從人很快便傳回消息,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大人傳馮伯靈入內。
事隔多年,馮伯靈再次見到熊廷弼,這情緒未免有些波動,望向熊廷弼的雙眼,閃爍的光芒仍然帶有仰望的慣性。那一剎那,馮伯靈幾乎忘記了作爲下屬晉見上官的禮儀,顯得拙笨、木納,不過,這在熊廷弼眼裡,此時此景,卻帶着另外一種意味。
當年意氣風發的熊廷弼熊大人,此時已卸了官服,昔日滿臉威嚴的面孔,在失去那身裝扮之後,倒像是一個富家翁的形象。此時熊廷弼見到這位昔日的小兵,猛然間想起當初的那個風雪之夜,那是何等的快意啊,可如今......
“坐。”熊廷弼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話裡隱約帶出幾分暮氣。
馮伯靈這才彷彿醒悟過來,連忙補行了一個軍禮,說道:“鎮江水師千總馮伯靈拜見經略大人。”
熊廷弼擺了擺手,說到:“坐吧,不必多禮。”
馮伯靈這才起身,挺着上身坐了半個椅子。
熊廷弼上下打量了一下馮伯靈,見其身形魁梧,雖然也是年近半百,但畢竟是遼東多年軍伍之人,這精神氣可是不差。
“難得你還趕着來見我。”熊廷弼說道。“再過幾日,我便回鄉去了。”
馮伯靈一欠身,說道:“下官多虧大人提攜,纔有今日。本想早來拜見大人,只是軍伍繁忙,不敢擅離。”
“嗯,這樣便好。”熊廷弼點點頭,又彷彿想起什麼,接着說道,“你升任鎮江遊擊一職,朝廷已經批覆下來了,明日便有行文給你。”
“謝大人。”馮伯靈面上沒有露出半點喜色,這大概又讓熊廷弼感到意外,同時又生出幾分悔意,早知此人遠不像當初估計的那般愚鈍,該早些提拔到自己身邊纔是。
不過,熊廷弼也有些疑慮,問道:“你是不是在京裡還尋了什麼人?怎地這回朝廷上只批了你一人?”
“下官只識得大人,旁的一概不知。”馮伯靈面不改色,輕聲說道。
熊廷弼看了馮伯靈幾眼,便不再問。事已至此,再問個究竟,也是沒了意義。屋內頓時安靜下來,這使馮伯靈感到說不出的彆扭,當初追隨熊廷弼走遍遼東各地邊牆時,可從未想到會有今日這般寂寥的情緒。
馮伯靈幾次張嘴欲說,蘇翎與趙毅成事先讓其熟悉的那些話語,此時竟然絲毫不能出口,這到底是武官出身,非要弄些文官的強項,可是力不從心了。
“大人,朝廷上不過一時糊塗,過些日子,大人定會重新復職。”這末了,馮伯靈竟憋出這麼一句。
“大膽,”熊廷弼黑着臉,呵斥道,“這朝廷上的事,也是你能議的麼?”
文官使然,儘管被解職回鄉,可也不能讓這武官去說三道四。熊廷弼雖經略遼東,可也是文官出身,這分寸是把握的很緊的。
馮伯靈連忙起身,低身說道:“是小的錯了。再不敢妄言。”
熊廷弼看着馮伯靈誠恐誠惶的模樣,倒隨即釋然。跟他說這些做什麼呢?一個小小的千總,就算升了遊擊一職,怕連遼東都未走遍,能懂得什麼?怕還是向着熊廷弼才作此一言。
“你坐吧,”熊廷弼說道,“這朝廷上的事,你不懂。”
“是。”馮伯靈不再亂開口。
話雖這麼說,熊廷弼卻不由得想起姚宗文、劉國縉兩人。當初任御史時,幾人聲訊相通,一起以排東林、攻異己爲事,不料此次姚宗文閱視遼東,卻上疏說,“遼土日蹙”,熊廷弼是“廢羣策而雄獨智”。本來朝廷上便屢有催促熊廷弼速戰的風議,這下,可就點燃了倒熊的火把。先是御史顧慥首劾,說熊廷弼“出關逾年,漫無定畫,蒲河失守,匿不上聞;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劍逞志作威”。天啓皇帝初及帝位,又還年幼,那些子文官們立時掀起一股議論邊疆的波瀾。到最後,御史馮三元竟然劾熊廷弼“無謀者八、欺君者三”,御史張修德復劾其破壞遼陽。這可是大罪,熊廷弼一時悲憤,抗疏極辯,並聲言欲罷職回鄉。這下,一道聖旨頒下,了了熊廷弼這個“心願”。
不過,此時這般心事,自然不能對馮伯靈這個武夫去講。但看着眼前這人,又想起自己在遼東的這一番心血,熊廷弼真想長嘯一聲,抒發一下心中的悶氣。
熊廷弼自經略遼東一年,已經略爲挽回遼東一敗塗地的顏面,局勢漸趨穩定。遼陽頹城已整修一新,逃亡的人民也以開始紛紛迴歸。一度陷入危急的奉集堡、瀋陽城兩座空城,如今儼然成爲重鎮,可以說是“民安於居,賈安於市,商旅紛紛於途。”
截至泰昌元年(1620)九月,熊廷弼已調集關內關外各地的人馬十三萬,數百門重二百斤以上的大炮,三千餘門重七八十斤的火炮,而號稱“百子炮”的更是數以千計,還有戰車四千二百餘輛,鐵箭、火箭四十二萬餘支。若沒有今日這事,熊廷弼原打算於冬季兵發撫順關,試探努爾哈赤的軍力。等到第二年春天,再率大軍駐撫順,逐步進逼。而努爾哈赤若出兵,則步步爲營,絕不輕易決戰,而派兵從靉陽、清河、寬奠等地出擊努爾哈赤後路,讓其首尾不能兼顧。一直到努爾哈赤軍力疲憊再尋機一戰而勝,同時,還可以採取招撫的辦法,爭取努爾哈赤內部的那些降兵降將的響應。
但這些成績,這一年來的日夜辛勞,天啓皇帝卻視而不見,只聽任那些文官們指責。
這遼東的一切,熊廷弼是看不到結果了。
想到這裡,熊廷弼再次打量起面前的馮伯靈來。這遼東的事兒,還是得有一幫子自己的人才好,若不是遼東主兵毫無戰力,熊廷弼又怎會有今天?熊廷弼甚至連想到,若是從萬曆三十六年起,自己一直留駐遼東,斷然不會讓努爾哈赤猖狂到如此地步。而遼東的兵,也肯定會個個彪悍。
“鎮江堡的兵,如何?”熊廷弼終於開口。
“還在募集中。”馮伯靈連忙答道,“水軍已有三千,步軍七千。只是......”
“但說無妨。”熊廷弼說道。
“只是鎧甲、器械,馬匹都不足。另外,糧草雖能募集一些,但地方上還是不太順手。”馮伯靈說的實話。
熊廷弼想了想,說道:“遼東之事,鎮江堡是處要地,情勢便利便能進襲,不利則可退回海上。你這兵,還得再募。”
“是。”
“可惜我不能再待下去,這軍需日前剛剛有所富餘,不然,日後還可再撥給你一些。”
“謝謝大人關照。”馮伯靈說道。
說道關照一詞,熊廷弼心中一動,看着馮伯靈還算結實的身軀,說道:
“趁現在新任遼東經略袁應泰還未到任,我這裡能幫的,便幫你一把。”
“謝大人。”馮伯靈喜形於色,這不加掩飾的喜色,卻讓熊廷弼更是心動。
“手裡有能戰之兵,日後未必不能做個總兵官。”熊廷弼說道,“也罷,旅順口正有一批軍需運至,就全給你了。一會兒便給你行文,你想要就需快些。”
後面一句,稍稍加重語氣,讓馮伯靈心思一轉,似乎意識到什麼,但還來不及細想,便答道:“是。”
“還有什麼?”熊廷弼又問。
馮伯靈在心裡尋思了一下,說道:“這一是馬匹缺乏,在鎮江倒有些富裕的鄉民捐獻馬銀,想去蒙古買馬,還請大人行文方便。另外,在南四衛徵募糧草,也請大人給個行文方便行事。”
熊廷弼眉頭微微一皺,問道:“蒙古?能買到麼?”
“能,下官已尋到販馬的蒙古人,只是要到廣寧交接。”馮伯靈答道。
“嗯,”熊廷弼本想細問,卻又想起自己已管不到以後,便說道:“這都好辦。倒是一併給你。”
“謝大人。”
熊廷弼正要吩咐馮伯靈離去,卻眉頭一擡,問道:“那個叫蘇翎的,如今如何了?”
馮伯靈心裡一怔,完全沒料到熊廷弼這個時候問起蘇翎,他想了想,說道:“還在寬甸邊牆一帶。”
“他沒投建奴?”
“沒有。”
“建奴沒有攻打他的人馬?”熊廷弼這話裡,顯然已經知道蘇翎已經擁有一定的武力。
馮伯靈不敢怠慢,也不敢任意說謊,只點點頭,說道:“據傳有過,但努爾哈赤沒勝。”
“哦?”熊廷弼看起來有些驚訝。
這一聲卻讓馮伯靈險些就額頭冒汗,正不知下面還要問些什麼,熊廷弼卻沒再問下去。
“你下去吧。回頭辦好行文,你便帶了去。”熊廷弼淡淡地說道。
“是。”馮伯靈欠身再次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剛轉過身,馮伯靈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隱隱的嘆息,他搖搖頭,再聽,卻已然無聲。
幾日之後,馮伯靈返回鎮江堡。而只做了一年的遼東經略的熊廷弼熊大人,則黯然離開遼東。來時帶着八百騎兵星夜兼程,走時卻孤身隻影,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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