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元年八月,大明朝遼東都司境內,再一次進入收穫季節。
大片大片誘人的金黃色由南至北,漸次鋪陳開來。從最南端的旅順,直至寬甸、千山堡一帶,均都鋪滿了深淺不一的顏色,那沉甸甸麥穗,給這戰火警訊頻生的遼東,鍍上幾分喜悅之色。這種收穫季節常見的顏色,甚至也延伸到遙遠的東海、海西一帶,那些在術虎一部盡心開拓出來的農田,也都比往年綻放出更多的金黃來。
遼東這塊土地,仍舊是以粟、麥爲主,間雜着數種豆類,其餘的高粱、小米之類的,也有數種稱呼各不相同的叫法,這些都是遼東百姓賴以謀生的食物。儘管瀋陽淪陷、遼陽一度失守,南四衛的百姓、官吏俱都驚慌失措,舉家逃離故土,但畢竟這南邊臨海之地,春耕要來得早上些日子,是故這人即便不再,地裡的莊稼卻仍然成熟了。
那些一直堅守家園的百姓,大多是無處可去之人,或者說,捨不得家中那點糧食、房屋的人,儘管過得戰戰兢兢,可總算盼來了這一年的收成。倒是那些聞風而逃的人家,那些逃的遠的,已經過海去了山東,這去時不知費了多少心力,要回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倒是那些就近躲進山中的,這數月一過,還能迴歸故園,順帶着收割莊稼。
那戰火一起,這財產與性命最爲看重的,自然要數平日裡家境頗豐的人家。這之中,原屬遼東衛所官員佔了一部分。隨後便是擁有不少土地地大戶人家,以及那些生員、秀才或是祖上留下不少祖產的人,所以這些人一逃,倒是逃得快,眼下這個季節卻是回不來,倒讓遼東餘出不少土地出來,那地裡的莊稼自然成了無主之物。不過,此時遼東尚無人統計這些具體的數是如今的遼東,擁有百畝以上農田的人家。是大大減少。遼東都司積攢了數十年的土地兼併現象。大明朝也曾數度派遣官員,頒佈法令予以清查,始終無法達到預期目的。不過,如今卻是被這一場戰火,重新做了調整。
這個季節,要說與往年不同的,是在遼陽附近。昔日大片的農田,如今卻沒有絲毫收穫地顏色。這還得歸結於努爾哈赤率數萬八旗兵馬圍攻遼陽做下地事情。那其中一份部分是本還未來得及播種的,另外一部分。卻是被兵馬踐踏的不成樣子,自然也無法成長。是故在遼陽城附近。便成了距城越近地田地,莊稼越是稀疏。直到幾十裡之外,纔算是看到正常的模樣。
新任參將銜胡顯成。帶着二百多騎兵護衛,從遼東城東四十多裡的弓長嶺上下來,迎面便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從鎮江堡一路沿着驛道西行,胡顯成可是從長勢頗佳的莊稼地中一路行過來地,咋一看到遼陽城周是這樣的場景,不免心中略微驚訝。倒不是沒有預料戰事的影響,而是親眼目睹那兩種情形時,視覺地反差太大之故。
胡顯成在鎮江堡忙了數月,到了這個季節,反而輕鬆下來,也便有了這趟遼陽之行。從最初的人手奇缺,到目前地按部就班,胡顯成算是將鎮江堡一帶打理得順當了。爲了這個目的,胡顯成麾下已經多出來數百名新人,都是這幾個月裡尋到地。按着千山堡的習慣,只要是肯做事地人,胡顯成便即刻就安排下去,這樣隨到隨走,不知不覺間就達到數百人之多。當然,這僅僅說得是新人,還不算由千山堡源源不斷抽調出來的人手。
在胡顯成馬旁,緊跟着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着一件藍布衫,頭戴儒巾,顯然是一位儒生,或許還是位秀才,夾在一羣鎧甲騎兵之中,格外顯眼。不過,瞧着其騎馬的架勢,倒也像是常出門的人,至少跟着胡顯成的大隊騎兵,沒有絲毫手忙腳亂的樣子。
胡顯成在一塊約有十畝左右長勢不錯的麥田邊,停了下來,細細打量着這一小塊難得的莊稼地。
“將軍。這怕是塊無主之地。”那中年人說道。“不然。早該收了。”
胡顯成回頭笑笑。說道:“一會兒見了我大哥。記着跟他說說。派人來收了。不然可惜了。”
那中年人一聽。問道:“將軍。那蘇將軍會管這類小事?”
胡顯成笑道:“老邵。你以爲我大哥是什麼樣地人?”
那叫老邵地偏着頭想了想。說道:“蘇將軍如今提督遼東軍務。定然事務繁忙。這數萬大軍可都得蘇將軍管帶。想必沒一刻閒地功夫。”
胡顯成揚起鞭子。在空中劃了圈兒。說道:“說得倒是不錯。但也沒你說地那麼忙。走吧。到了遼陽你就見到
剛說到這裡,就聽得遼陽城方向傳來一聲炮響,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火炮燃放的聲音。
那老邵一驚,忙問道:“怎麼,是建奴打過來了麼?”
胡顯成遙遙望向遼陽方向,略略一想,便笑着問道:“老邵,你怕了?”
老邵遲疑了下,搖搖頭,說道:“不怕。”
胡顯成“哈哈”一笑,說道:“好,不怕就好。這想必是湯南凱的火器營在練炮。走吧,說不定還能趕上看看。”
說完,胡顯成揮起鞭子,在馬後猛抽了一鞭,策馬便向遼陽方向奔去。身後,老邵與二百多騎兵護衛,也緊跟而進,拋下一長溜的塵灰。
這幾十裡的平地,戰馬不過小半個時辰也就跑完了。隨着距遼陽城越近,那城外的數座大營便映入眼簾。就在胡顯成等人剛剛能看清楚軍營外那往來奔行的騎兵容貌時,那連聲震響地火炮聲再次響起。聽聲音,像是從遼陽城西傳來的。
胡顯成在遼陽城東門外的軍營處停了下來,勒馬打量着東門外的三座大營。胡顯成自打從赫圖阿拉撤回千山堡,再到鎮江堡管事,遼東形勢已然大變,可這遼陽,卻是頭一次來。
如今遼陽算是與努爾哈赤接觸的前線地區,這氣氛也是令人不免感覺到幾分緊張。那老邵便是如此,胡顯成看的軍營,在老邵眼裡更是稀奇。鎮江堡城外人雖多。可也比不了眼前遼陽城外的軍營連綿相接的場面。
“將軍。這兒沒火器。”老邵說道。
胡顯成又是一笑,說道:“聽聲音,像是在城西。怎麼。你很想瞧瞧?”
老邵笑着說道:“將軍,在下還沒見過火炮連放的威風,自然想見一見。”
胡顯成說道:“你這麼想瞧瞧,不如我將你調入湯南凱的火器營任個差事,你便可天天都見了。”
“將軍.......”老邵剛叫了聲。纔看出胡顯成不過是說笑罷了,這纔沒將後半句說出來丟人。就瞧這身打扮,那老邵也不像是能在軍營裡做事地人。
“今日先不去瞧了。先見我大哥要緊。”胡顯成說完,便帶着衆人進了遼陽城東門。
鍾維澤安置在東門城門處地哨探人手。早已瞧見了胡顯成一部,恰好這人還見過胡顯成。所以胡顯成沒有收到絲毫攔阻。一直縱馬奔入城內,倒又讓老邵疑惑了片刻。心想這遼陽守門的,怎麼也不問一聲?萬一混進奸細如何是好?
胡顯成可沒顧及到老邵的疑惑,這進入城內,便縱馬向總兵府方向奔去。說起來也有數月未見過蘇翎了,更別說還有不少事情要一起商議,這份心情,卻是一個“急”不能說清地了。
遼東總兵官蘇翎,這日可是專門抽出空兒來,正等着胡顯成的到來。此時正與趙毅成在前廳說這話兒,胡顯成進來,便見到二人坐在椅子上,顯然不是老邵說的那般繁忙。
“大哥。”胡顯成跨入前廳,還未站穩,便大叫了一聲。
“怎麼這麼晚?不是說今日一早便出來了麼?”蘇翎笑着站起身來,說道。
弓長嶺上駐防的祝浩一部,自然是已經派人稟報了行程。胡顯成從鎮江堡也是一路緊趕,到了弓長嶺已是深夜。
“隨便看了看,就晚了點兒。”胡顯成說道。
“城外的大營都看過了?”趙毅成也笑着問道,“我還說等明日在陪你走一圈三座大營。”胡顯成說道。
三人笑呵呵地說了幾句,便分別坐下。
“趙毅成,你這說走便走,就讓我一人留在鎮江堡,我忙得恨不得多生幾隻手出來。你倒好,這來遼陽便不回去了。”胡顯成笑着抱怨道。
“你這不是都處置好了麼?”趙毅成笑着答道,“再說,這可是大哥將我留下的,我在這裡還恨不得多生一雙手
“好啦,都別抱怨了。”蘇翎笑着攔住二人的“攀比”,說道,“這人手不夠,又不是一日兩日地事了。等以後人多了,就不會這麼辦
說道人手,胡顯成像是記起什麼,說道:“大哥,我這回給你帶了個人來。”
蘇翎一聽,便問道:“往這裡帶人?你那裡人手夠
胡顯成笑着說道:“大哥,我那邊人多,尋個人還是方便的。倒是你這裡怕是不好找吧。”
“那倒是。”蘇翎笑着說道:“當初只顧着遷移,倒沒想着留心人手地事情,如今這遼陽城內能用的,可都用上
趙毅成笑着說道:“如今遼陽城兵比民多,可不好找人。”
蘇翎又問道:“你帶地什麼人來?”
“姓邵,叫邵安東。”胡顯成說道。
“這個名?”趙毅成笑着說道,“你不會是光爲的這個名字吧?”
“有這個意思。”胡顯成笑着說道,“當然不止是這個。當初我一見這名字。便留心上了。討個彩兒也沒什麼錯吧?”
蘇翎說道:“你說說,這人是什麼來頭,都能做什麼?若光是一個名兒,你還是讓他哪兒來哪兒去吧。”
胡顯成笑了笑,隨即正色說道:“大哥,此人我已查探過,底細都已清楚,不必多心。這邵安東原是秀才出身,在鎮江堡西南六十里地一個村子裡原也有幾十畝祖產,後來也是被人佔了田。打官司也沒要回來。隨後沒過幾年。這家便就敗了。老婆、兒子都已病死,連祖屋都抵給旁人贖不回來。”
“那他住哪兒?”趙毅成問道。
“沒處住,就在村外地一所破廟裡棲身。”胡顯成說道。“平日裡便靠給別人算命看相換幾升米過日子。不過,此人書倒是讀得極多,這天南海北的,什麼都能說出一長串來。再加上一肚子戲詞兒,遇到紅白喜事。便給人家編排出幾段,討個賞錢。這附近不少村鎮都知道他的名字,請他的人也不少。倒是沒餓着。不過,想再蓋所房子。重新起家,卻是做不到。”
蘇翎認真地聽着。問道:“你說說,他都能做什麼?”
胡顯成說道:“我那時在鎮江堡缺人手。正好趕上往他住的那村子裡安置幾十戶人家,見他識字,便讓他來幫忙辦事。沒想到他做事倒是勤快,手腳麻利,辦事也顯得有條理。我便將其調到鎮江堡內辦事,這才瞧出此人的能耐。這不管放到那個事情上,他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且有些見識,倒是跟大哥說的有些類似。所以,我便將他帶了來,大哥留在身邊,看一段日子,再派做用場也是好的。”
蘇翎想了想,說道:“那就留下吧,我看看再說。如今遼陽城裡那些識字而又能辦事的人,都讓袁大人給抽調得差不多了,我倒沒尋到多少人
趙毅成在一旁補充了一句,說道:“關鍵是能信得過的人很少。”
胡顯成點點頭,看着蘇翎說道:“大哥,我試過幾次,此人還算是可以信。不過,大哥最好再試他幾次,再做處置。”
蘇翎點點頭,說道:“好,這個我有分寸。”
“大哥,那我讓他進來見上一見?”胡顯成問道。
“好吧,”蘇翎點頭答道。“先見一面吧。”
胡顯成便走在門口,招手將那邵安東喚了進來。
“大哥,這位便是邵安東。”胡顯成說道。“邵安東,這位便是我大哥,這是趙毅成,也是個參將。”
蘇翎見胡顯成說得輕鬆,似乎與這個邵安東過於熟悉
“見過二位將軍。”邵安東說着,雙手作揖,拜了兩拜。
這見了蘇翎等人不跪,想必已經知道了蘇翎所部地規矩。這禮節算是做得倒是大大方方,讓蘇翎看着也滿意。
蘇翎看着邵安東,問道:“邵安東,聽說你是個秀才出身?”
“是地,將軍。”邵安東答道。按規矩,這一般的答話,下面便要說出是哪一年中的秀才,可這位邵安東卻是住口不說。僅這一點,可就比別地秀才要順眼一些。
“據說,你的家是被別人霸佔的?”蘇翎問道。
“是的,將軍。”邵安東依舊還是這一句答覆,面色平和。
蘇翎有些好奇,問道:“瞧你的樣子,倒象不怎麼生氣?”
“回將軍,”邵安東說道,“已經氣過了,也怒過此人有了興趣,問道,“什麼叫過了呢?你不想報仇?”
“將軍,”邵安東大大方方地說道,“在下當初倒也想報仇,也想重振家業,不過,自打官司輸了,便死了這條心。”
蘇翎問道:“爲何死心?”
“將軍,”邵安東說道,“這天便是如此,再打也是枉然。”
“怎麼說?”趙毅成又問。
邵安東擡頭瞧了瞧趙毅成,又望了望蘇翎,這才說道:“遼東地天便是如此。不變天,我的家便不會有。”
蘇翎與趙毅成相互看了看,均爲此人地話略感吃驚。這樣話若是放在別地地方,難說會不會扣上一頂什麼帽子治罪。當然,在蘇翎這裡,可不是壞事。
蘇翎想了想,問道:“如何變,你纔會有家?”
邵安東看着蘇翎,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將軍。這如何變。在下還未想出來。不過,這遼東的官員不全部換過,在下便永無安家之
“全部換過?”趙毅成一笑。說道,“怎麼可能?”
邵安東說道:“自是不可能,所以在下也沒多往這上面想。”
蘇翎琢磨了會兒,問道:“就算全部換了,你怎知這換來地。不跟原來的一樣?”
邵安東似乎沒想到這個,稍稍一怔,想了想。答道:“那就便心全部換了。”
“換心?”蘇翎笑道:“什麼心?”
邵安東地話無異於瘋話,不過。按着邵安東的經歷,也跟個瘋子差不多。且已經有人這麼叫過他了。
邵安東望着蘇翎,見其一臉地正氣。絲毫沒有取笑之色,便說道:“官官相護之心,貪財枉法之心。”
僅從這“官官相護”、“貪財枉法”八個字,那邵安東的慘事便不必多問了。以邵安東一個秀才的身份,自是一般百姓無法相比,但就這樣一個秀才,還遭受如此屈辱、搶奪,可見那“官官相護”到了什麼程度,並且,那邵安東又跑了多少個衙門,到處申訴,也可見一斑。
蘇翎又問道:“怎麼換?”
邵安東像是遇到了難題,猶豫了片刻,才說道:“將軍,只能靠天意了,人力不可爲。”
聽到邵安東冒出這一句,蘇翎、趙毅成以及胡顯成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邵安東不解其意,將三人反覆瞧着。
趙毅成笑着說道:“邵安東,這若是什麼都靠天意,你說這遼東,那努爾哈赤怎麼說?也是靠天意將其打敗,還一個安穩地遼東來?”
邵安東搖頭說道:“當然不是,這得要靠幾位將軍力挽狂瀾。”
“狂瀾?”趙毅成笑着搖頭,說道:“那努爾哈赤算......”似乎又覺得不妥,趙毅成旋即閉嘴不說。
蘇翎笑着問道:“邵安東,聽你這幾句,也算是非同常人,不過,這天意一說,可不是做事地依仗。”
邵安東說道:“將軍做事,自然是迎刃而解,在下這等人,卻只能仰仗天意
蘇翎瞧他說的無奈,便接着說道:“你這等想法,也算是叫做認命,可對?”
邵安東停了片刻,才答道:“將軍,在下當年在村外的那破廟裡,三天三夜未曾進食,當時便想明白了。這認命與否,全看是什麼人。”
話似乎未說盡,卻有些別地意思在裡面。
蘇翎想了想,問道:“所以你便不想報仇了?”
邵安東搖了搖頭,說道:“這報仇不報仇,都無關緊要了。如今那人已不知去向,那搶去的田產,也都荒蕪了。真要算的話,這也算報了仇
這邵安東的想法,還當真是奇怪。想必他的仇人也因這次戰火逃離了遼東,費心心機奪來地財產,如今被自己主動丟棄,要算的話,還當真算是報仇了,只不過,一般人也不會如此作想。
這樣的人,當然不能融入當今大明朝地仕宦之中,即便還算有個秀才身份,卻已是離了羣的。蘇翎已經有了將其留在身邊地意思了。
蘇翎問道:“我們兄弟的故事,你聽說過麼?”
“聽過。”邵安東當然知道,在鎮江堡地傳說可比遼陽即多且豐富。
蘇翎想了想,說道:“要說天意,我來問你,這天干地旱,或是洪澇,可是天意?”
“是的。”
“那如何應對?”
“天干便要積水,洪澇則需排水。”邵安東答得簡短。
“那你說是靠天吃飯呢?還是靠人自己用力?”蘇翎問道。
邵安東不答,這句話明顯是針對前面說地。當然,事情不會像蘇翎問的這麼簡單,可畢竟不能說做不到。
蘇翎看着邵安東,說道:“你記着,在我們這裡,只有事在人爲幾字,靠的是本事。明白麼?”
邵安東點點頭,眼睛裡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
“你先下去吧歇息吧,只要拿出你的本事來,你會看到你說說的換心的那一刻的。”蘇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