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月初一至初五,胡德昌在千山堡度過新年裡的頭幾天裡,除了吃飯睡覺,竟是沒有一刻空閒,那趙毅成帶着一干屬下圍着胡德昌不停地詢問,甚至連隨行的下人也都有人詳細打聽。所問的問題從親眼所見到耳聞,再到偶然記起的隻言片語,都一一記錄下來。這也是蘇翎啓發下的一種手段,當然這不是審訊,但在胡德昌的感覺裡怕是也相差無幾。趙毅成哨探總部的年輕人對這種類似猜謎的方法頗感興趣,從以往哨探的觀察、窺視,到如今的這種事無鉅細的詢問、記錄,千山堡的情報收集已經產生足以令人驚詫的變化。只是這變化後的效果,還要用事實來表明其所代表的力量。當胡德昌第二次被詢問到當地米糧的價錢,相鄰地區的米價差距以及力夫的工錢時,終於要崩潰了。他閉口不答,蘇翎聽說後趕來訓斥了那些因好奇而不知不覺便用上審問手段的年輕人,纔算是讓胡德昌的腦袋清淨下來。胡德昌獨自待了半日,纔再次與蘇翎等人坐在一起,而那時趙毅成哨探總部的年輕人已經開始面對無數張記錄進行猜謎活動,要從那些瑣碎的事情中尋出一切有用的判斷。徐熙同樣面臨着這樣的情形,不同的是與他在一起的是趙毅成,且大多時候都徐熙自己拼命將記憶力留存的片段記錄下來,就這樣最終也有幾十張可用的記錄。
趙毅成等人忙着尋找蛛絲馬跡,徐熙才抽空將此行所帶回的兩匹綢緞送給陳家姐妹,並言明這都是按蘇翎定下的屬於自己的月銀置備的。陳芷雲很是驚詫,那陳芷月卻不管那麼多,當即便收下,連聲稱謝。這女兒家心態在哪兒都是要流露的。徐熙送完禮物,便抽身迴轉,竟未多說一句,那陳芷雲推辭的話還在嘴邊,便只能看到遠去的背影。
胡德昌與徐熙只在千山堡住了五日,到正月初六清晨,便冒着飄飛的白雪返回。隨行還多了近三十人,這些人將隨胡德昌經寬甸進入邊牆,然後分別散去,有些將與那些潛伏的哨探聯絡,有些則是直接按事先定好的目標觀察、打探。至於徐熙,則帶着新派去的二十人趕赴京城,一半是胡德昌等三家加派的人手,一半,自然是千山堡的人。京城郊外購置的莊子,將由這些人進行一番整治,至於內容,則要在數年之後纔會顯露出來。對於人員的挑選,蘇翎與趙毅成胡顯成等人是經過一番篩選的,甚至胡顯成提議讓陳家姐妹進京,不過,考慮到京城路途遙遙,且萬事初建,這個提議便被暫時擱置,至少這一次是不會考慮的。
這次千山堡哨探的主動出擊,將眼目遍佈遼東全境,尤其是遼陽、瀋陽一帶,有十人專門打探遼東都司的消息,再加上原地本有的十多人,幾乎要將遼東都司各個衙門給圍住了。這些人是用銀子也好,威逼也好,上到書辦,下到家丁,無所不用的在各個縫隙裡拼命收集消息。事實上遼東出征努爾哈赤的消息根本就沒有任何封鎖的跡象,有時哨探們不用刻意盯梢,便能在遼陽城裡的茶樓之中聽到一條條軍馬調動的消息,更別說那些來自關內各地,長相、言語各異的武官、士兵在遼陽城內四處胡鬧的場面。這些消息連同其它遼東境內的信息一概被快馬加急送往千山堡,趙毅成在寬甸邊牆不遠處特意建立了一條信道,所有的信息將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千山堡。
萬曆四十七年二月中旬,千山堡終於得到一份關於即將進行的大戰至關重要的消息,至此,遼東調集兵馬攻擊努爾哈赤的全盤計劃都呈現在蘇翎面前。
“這麼細?”蘇翎看着一張紙,多少有些驚訝地問趙毅成。
趙毅成點頭說到:“這在遼陽城都傳遍了,連茶樓的小二都能說出幾個武官的名字。只要稍加收集、整理,便就是了。”
“楊鎬倒是頗有把握,這氣勢還真是大。”蘇翎說道。“經略楊鎬,薊遼總督汪可受、巡撫周永春、巡按陳王庭。嗯,都是大老爺,看來,這些便是制定計劃的人了。”
按明朝的慣例,武官是無法參與這一層次的戰略制定,一切都由高居廟堂的文官們攬總。武將說穿了也就是一個兵,不過有着些俸祿可拿,比一般的旗兵營兵當然好得多,但地位是一樣的,任由文官指揮。
蘇翎繼續看下去,下面詳細列明瞭出征的各路將領,兵馬人數。
此次遼東一戰,按楊鎬制定的計劃,共計分兵四路。
左手北路,即開原路:出靖安堡,主將爲原任總兵官馬林,以開原管副總兵事務的遊擊麻巖爲副將。管鐵嶺遊擊事務的都司鄭國良,管海州參將事務的遊擊丁碧,原任佐擊葛世鳳,管新兵右營原任遊擊趙啓禎,管新兵中營原任參將李應選,原任守備江萬春隨徵,統兵一萬五千。以開原兵備道僉事潘宗顏監軍,以岫巖通判董爾礪爲贊理。還有北關葉赫兵馬一併出戰。
左手中路,即瀋陽路:出撫順關。主將爲山海關總兵杜鬆,以保定總兵官王宣、總兵官趙夢麟爲左右手,下有右翼營遊擊劉遇節,原任參將龔念燧,原任參將柴國柱,原任遊擊王浩,原任參將張大紀,原任遊擊楊欽,原任遊擊王海龍,管撫順遊擊事務備禦楊汝達。由分巡兵備副使張銓監軍,統兵二萬五千。
右手中路,即清河路:由清河出鴉鶻關,主將爲遼東總兵官李如栢,以管遼陽副總兵事務參將賀世賢爲副手,下有左翼營管遊擊事務都司張應昌,管義州參將事副總兵李懷忠,總鎮坐營遊擊戴光裕,總鎮左翼營遊擊王平,總鎮右翼營管遊擊事都司馮應魁,武靖營遊擊尤世功,西平堡備禦加御都司喻成名,加御都司李克泰,原任遊擊吳貢卿、於守志、張昌胤,統兵兩萬五千,以分巡兵備道參議閻鳴泰監軍,推官鄭之範贊理。
右手東路,即寬甸路:從亮馬甸出邊。主將爲總兵官劉綎。下有管寬甸遊擊事都司祖天定,南京陸兵大營都司姚國輔,山東營都司周文,原任副總兵江萬化,靉陽守備徐九思,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等,率兵一萬五千。以海蓋兵備道副使康應乾監軍,以同知黃宗周贊理。此路會合朝鮮李朝官兵一萬三千人,由鎮江遊擊都司喬一奇監軍。
明軍四路,合計八萬多人,合朝鮮李朝、北關葉赫部兵,共十萬多人。
這些數據,便是大明朝出征軍馬的標準配置。主將、副將,然後是下轄的各級武官,一般都管帶一營兵馬。參將、遊擊、守備等等武官,每人大約有三千左右的兵,這包括各自名下的家丁親兵。然後便是監軍、贊理,這是用來監督、監視武將的文官。這軍令的執行與否,或是執行的好壞,便都在監軍的一句話上。明軍的武職軍官們,便是在這種配置下行軍打仗,從戰略的制定,到具體的行軍佈陣,武官們幾乎沒有什麼自主權。就算是埋鍋造飯,若是監軍大人有異見,也是要改上一改的。
可想而知,這數百年流傳下來的制度,將使武將們變成何等樣子。武職軍官們的升遷,首要便是是否聽從文官調遣,否則連想立功的機會都沒有。不論何種情況下,都是由文官們定下線路,武將們只能按令行事。或許唯一能讓武將們能夠自由發揮的,便是臨敵時的機變,這也是造成不少武將驍勇善戰的原因之一,不過,這僅僅表現在衝鋒陷陣上,明朝武將們,也只有這個機會能顯示自己的軍事能力。
蘇翎看了一陣,想了想,說道:“這說起來,也只有那楊鎬是新來的,不,這遼東他也來過。剩下的便只有杜鬆、劉綎是新來遼東,其餘都還是遼東本地人馬。”
趙毅成仔細琢磨蘇翎的話,這種揣摩已經快形成習慣了。蘇翎這話的意思,其實便是在估計這次遼東兵馬的戰力。新調集的武官除了本身自帶的家丁是隨行不變外,其餘的兵馬都不是主將原屬。這當然也是明朝衛所設立的初衷。但這種佈置,兵將之間的配合自然不會如千山堡這般緊密,甚至與努爾哈赤的八旗兵相比,這開端便差上一截。
再加上徐熙說的那些傳聞,既然第一次徵集的兵馬中有老弱病殘,這第二次必然也不會都是精兵。這樣下來,十多萬人少說要減去三成的戰力。而努爾哈赤,五六萬人馬是有的,想想千山堡曾面臨的兩旗精銳騎兵的攻擊,更別說共有八旗,也是皇太極與莽古爾泰見機的快,否則再損失一些精銳,這均衡之勢便不會如眼前估計的。
“這場仗,怕除了杜鬆一路,其餘的都還是照樣靠家丁作主力。”趙毅成說道。這話也是依據楊鎬在上奏時所說判斷的。劉綎帶着七百多將丁抵達京城後,本想等待後續調集的川兵到齊後再走,但無奈朝廷百般催促,只得帶着家丁先行遼東。這次就算是來了後續川兵,怕也是人數不多,那劉綎遠不會再有在西南時展現的威風。
蘇翎再次詳細查看兵力部署,對於千山堡最有關係的,便是劉綎這一路。
“大哥,你估計這般部署戰果如何?”胡顯成問道。
“現在只能說兩方對峙,看不出結果。”蘇翎說道,“有出征時間的消息麼?”
“傳回的消息說二月二十一在遼陽集中,具體的時間還在等。”趙毅成說道。
“估計晚不了多久。”蘇翎說道。“這冰雪未化,急什麼呢?”
赫圖阿拉定是明軍進攻的重點,可現在還是滿山積雪寒冰,這可打破了遼東慣有的戰爭季節。
胡顯成說道:“是不是又是餉銀的關係?去年不是弄出那麼多籌集糧餉的法子麼?連皇上都要借了,會不會是怕拖久了,銀子又不夠了。若是那樣,這調集的兵馬又要少了。”
沒銀子發餉,可能還可以多支撐一段日子,若是無糧,便不用多說。
“若是這樣,這進攻說不定比我們想的還要早。”蘇翎說道,“這四路分進合擊,想得倒是好,若是每一路的兵馬都能單獨與努爾哈赤相抗,勝算很大。”
這一點肯定達不到,看這四路的兵力配置,努爾哈赤便有優勢,還不說單兵的戰力。
“若不然,便是四路同時抵達赫圖阿拉,用十萬人圍住,就算猛攻不下,圍上個幾個月,餓也將努爾哈赤餓死了。”
“那樣不是花得更多?”胡顯成搖搖頭。這不管勝敗,此次征戰都不會太久。
餘下的便也不用估計了,說一千道一萬,這哪方面都不佔優勢,除了人數。可努爾哈赤便是以少勝多打出來的後金國。這樣幾句話,明朝費盡氣力調集的兵馬還未開始,便在千山堡裡成了聽天由命的事件。
“打聽過劉綎幾時到寬甸來麼?”蘇翎問,這一路纔是千山堡最關心的。
“寬甸堡裡我們已經叮囑過了,一旦劉綎要來的消息確定,便立即稟報。”
蘇翎隨即展開地圖,心裡估計這劉綎的進軍路線。
劉綎這一路一萬五千兵馬來自南京、山東、浙江,還有遼東本地衛所旗軍,這些兵將以往從未聚在一處,彼此都是生面孔,再說還有一萬三千的朝鮮兵。蘇翎等人不禁爲劉綎感到頭疼,這樣的組合連傳令都要費更多的氣力,將這些兵馬聚攏然後分派,這兩件事就夠劉綎忙乎了,更別說還有監軍。
“我們怎麼做?”郝老六問。
“努爾哈赤說不定就看着我們夾在中間,若是打起來,他就更高興了。”趙毅成估計道。
“我們能知道這些消息,努爾哈赤也能。分給李永芳收下的降兵,說不定便都是探子。”蘇翎說道。“劉綎從這裡經過,只要不來惹我們,我們便讓他們過去。”
“若是劉綎趕着去赫特阿拉,就不會繞遠路找千山堡的麻煩。”蘇翎說道,“吩咐遊騎小隊們一定要遠離劉綎大軍。怎麼說也有近三萬人,先不去惹他們。”
“若是劉綎順帶着要來呢?”郝老六問。
蘇翎說道:“就這羣兵,不怕他們來。那些南方來的兵怕都凍得哆嗦,能有多大戰力?”
蘇翎隨即在地圖上劃了一道線,說道:“他們不過這條線便罷,我們讓了。若是越線的,便讓他們看看雪地裡是如何打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