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二月下旬,大明朝遼東境內雲集的各路兵馬終於源源不斷地向北進發,這場處心積慮、耗銀百萬的戰事,雖是姍姍來遲卻總算髮動了。
整個東方世界都將目光集中在這片土地上,即便訊息不通,但位於此處的三國卻早已對此洞若觀火。當然,說努爾哈赤的後金是一國,大明朝的官吏們是不會承認的;至於朝鮮,算是一國吧,也頂多是這麼一句。整個東方,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於與大明朝相提並論,這種威望已存數百年之久。但努爾哈赤的八旗騎兵只偶爾一試,便將那層威風凜凜的顏面給扯得七零八落,不僅如此,眼見着撫順一戰輕而易舉便一戰而下,城內滿是赫圖阿拉沒有或是早已稀缺的財物、糧食、器械,更何況,一直太少的人口,僅僅幾日便迅速增多。戰爭的益處是最直接的,於是,清河城堡隨即陷落,而所獲更多。清河城堡陷落之後,努爾哈赤便命人將城牆扒去,,包括撫順在內的大片土地上,都被努爾哈赤的後金兵馬一掃而光,連藏在地窖中的糧食都被全部運走。而這之後,努爾哈赤便退回了赫圖阿拉,連被稱爲撫順額駙的李永芳也跟着住在赫圖阿拉而沒有如所稱那般留駐撫順。這種明目張膽卻又顯得心虛的舉止,全都是爲了這遲來的大軍雲集。遲來的程度讓努爾哈赤都有些心急,這要戰便戰,擺得什麼架子呢?不將八旗騎兵放在眼裡麼?或許是這種蔑視讓努爾哈赤很不舒心,八旗兵馬開始尋葉赫的麻煩,但遼陽發兵之前,與葉赫的關係卻有了微妙的變化。在千山堡未曾看到效果的辦法,在葉赫那裡同樣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但,世事變化無常,這戰火一起,無論何種猜測、估算,都不會是一個定數。
至於大明朝京城裡的官老爺們,連同皇上在內,也都在二月下旬鬆了一口氣,這至少算是已經開始了。努爾哈赤的挑釁對京城裡的人來說損失的只是顏面,這面子恐怕萬曆皇帝的還不算佔優,反倒是那些下筆千言、恨不得口綻蓮花的文官們羣情激涌。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讓沒一刻不在彼此費着心思的文官們大大暢快了一番,以至於皇上愁的不是努爾哈赤,而是眼前這些口若懸河、妙筆生花的大明重臣,那些雷霆手段的後面,都附錄着所需銀餉的數目,而且不約而同地是要皇上解囊。這一解,便不止一處。正如蘇翎從徐熙那裡得到的消息,滿篇都是“餉,賞,籌”字樣。這到底要花多少,誰也沒有定數。試想這東北偏遠之地的戰場,僅僅是文書中提到的一處所在,皇上也只有十二個時辰,怎能無休無止地聽這些?大臣們心思便各異了,反正這戰事一起,抽調、徵集、賞罰,總會空出些位置,這中庸、平衡的目標便能再一次做些調整。至於銀子不夠,那是皇上的事,反正大臣們只有建議提出便可,成不成事,都是皇上的。
剩下相關的一方朝鮮,便沒什麼可說的了。不說前幾百年,就是二十年前與日本的那一戰,到底是朝鮮戰爭還是大明與日本的戰爭,怕是很多人都說不清楚。是故那楊鎬幾次三番地改變朝鮮出兵人數,都得到滿意地回答。從最初被要求七千火銃手,到最後的一萬三千,朝鮮人馬不斷增多,即便是在大軍出動之際,那楊鎬還傳來命令,調動一部分人前往遼陽另行安置。與努爾哈赤對戰,朝鮮也不止一次,往年就曾爲了越界採參一事便交涉頻繁,大多借着大明的威勢得到解決。但努爾哈赤的戰力,朝鮮還是心中有數,只是相對來說,大明更加有數。所以當朝鮮元帥姜宏立帶着三營兵馬啓程之時,便顯得猶猶豫豫,這一仗到底怎麼打,心裡怕是另一番算法。
如此一來,這遼東大軍啓程,便牽動無數關注。楊鎬意氣風發,在遼陽城內高高掛起御賜尚方寶劍,不容一人多言,不容一人違令,遲誤者斬,後退者斬。無數個斬字讓一衆武將們心頭微顫,事實上臨出發時,楊鎬確實斬了一人:撫順失守時陣逃指揮白雲龍被梟首示衆。在戰場上搏殺陣亡,武將們大多還是不怕的,再孱弱的武官在軍營中久了也自有三分血性,何況戰場上根本沒有機會害怕,非死即生。要麼戰死,要麼乾脆就早點一走了之,最好是不參加。一旦開戰,留給人逃跑的機會是不多的。可楊鎬這一豎軍威,這如何回來便成了無法想象的問題,結果只能有一個,戰勝而回。否則其它方式回來,難說會不會也給一個成“龍”的機會。這樣大軍出發時,沒有再出現當初徵調兵馬時的拖延,從這一點上看,衆兵將還是算得上威武之師,前赴後繼、永不後退。或者說,沒人敢退,至少是在出發的這幾日。
年已六十的劉綎便在這樣的日子裡率隊開拔。他這一里人馬,需要從寬甸出發,朝鮮軍隊將在彼處與之匯合,然後才能依令向赫圖阿拉發起攻擊。
這些消息流水般向千山堡彙集,蘇翎等人則不斷做出調整。劉綎這一路人馬必經路線附近的所有村子都已得到警告,一旦訊息傳來,所有的人都要撤進附近山林暫避。此時寬甸至坎川嶺一帶仍然是冰天雪地,積雪最厚可達數尺,要在這樣的雪地裡躲避,不是一個難字說的清楚。但村子裡的人還是聽從吩咐,忙着準備所需物品,只是各自家中的東西不可能都丟下不管,剩下的,便只能希望劉綎這隊人馬儘快離開。得知遼陽大軍出發,劉綎趕赴寬甸後,蘇翎也率大隊騎兵開出千山堡。如今努爾哈赤是不需要再留意了,這是明擺着的事,努爾哈赤正巴不得蘇翎與明軍打起來,這個時候再與千山堡對抗,除非努爾哈赤瘋了。既然威脅只來自一方,蘇翎此次幾乎將千山堡所有能戰的兵力都抽調一空,人數達到五千八百人,除去近四千的正規騎兵,餘下的都是經過千山堡防禦戰的堡內精壯。這些人不僅充當騎兵後勤給養的保障,也算是步兵營。在冬季裡,騎兵們無法自野外獲得食物補給,再則,那些精壯在堡內基本處於無事可做的狀態,這場戰鬥,得到全部人員的支持。這要說道千山堡內的人員來歷,沒有一個不是歷經生死才抵達千山堡,這使得戰鬥不需要過多召喚,便能召集齊全。沒有千山堡,這些人便都是無家之人,而隨軍出征,是唯一能保衛自己家人的途徑,尤其是在那場抵禦後金兩旗的戰鬥之後。
二月二十五日,劉綎率本部人馬自寬甸堡啓程,一路向羣山深處挺進。而朝鮮姜宏立的三營,則稍稍落後一天。蘇翎得知後,將騎兵分做兩部,一部由郝老六帶兩千騎兵進駐太平哨一帶,而剩餘兩千騎兵則跟着自己,遠遠地監視劉綎一部,剩餘的一千八百人則在其間機動。
劉綎未出邊牆,消息已自寬甸堡內那個百戶處流出,若不是劉綎當晚便召集所有大小武官訓話,那百戶說不定當夜便想帶隊離開。雖然已經與蘇翎商議妥當,暫時留下探聽消息,但這次劉綎出征,寬甸堡內數百人便要帶走大半,那百戶及其下屬也在其中。本就心存逃逸之心,怎會再去做這樣的赴死之戰?也因劉綎那一番訓話,蘇翎纔得到更加詳盡的消息。
例如劉綎在衆武官面前展示他那把鑌鐵大刀,重百二十斤,並當場上馬演示,當真是掄動大刀如飛,極盡彪悍之名。此次抵達寬甸,劉綎帶着兒子劉結、劉佐及義子劉招孫,家丁約七百三十六名,隨行的川兵約兩千多人合計三千,並帶有佛郎機、百子排號、烏銃、火炮等器械,展示出來,煞是威風凜凜。而分由劉綎指揮的其他武將所部,也都在寬甸堡露面。所帶兵馬以浙江兵爲多,其餘山東兵,南京兵,各以三千爲營,武官也是徵調而來的浙江人居多。算起來,也只有管寬甸遊擊事都司祖天定,靉陽守備徐九思,算是熟悉遼東的武官。並且,這二月出徵的禦寒衣物,顯然是準備不足,又或是這些南方來的兵不習慣如此二月天氣,畢竟在南方此時依然春意盎然。當蘇翎等人聽說那些浙江兵凍得都在哆嗦時,千山堡的騎兵正穩穩站在風雪之中,象一片松林,傲雪而立。
劉綎的人馬最先出現在視野中,看到前置騎兵在距大隊一里處遊弋,蘇翎略微點頭。這劉綎雖說算不上謀略之將,這份行軍的樣子,還是可以讚許的。隨後是大隊的騎兵,因相距較遠,看不清誰是劉綎,軍中旗幟在風中纏在一起,也看不到旗號。劉綎的騎兵可與千山堡不同,到像是步兵的代步,隊伍中無數輛大車,用騾馬拖着,在崎嶇不平的河谷邊緣緩慢前行。那便是劉綎所帶的佛郎機等火器,這些川兵火器配備佔了多半,除了幾十杆長槍,沒看見其它任何兵器。
蘇翎等人隱在山頂,身披白色斗篷使得衆人與積雪連成一片,遠遠望去,誰也無法知道那片白雪處隱有近千的戰士。劉綎的人馬過後,便是隨後的浙江兵,南京兵,這些都清一色的是火器佔優裝備的營兵。算下來,這還要追溯到戚繼光總兵練兵流傳下來的。但在這寬甸羣山之中,這些打哆嗦的火器營兵,不知是否還有當年戚總兵時代的威力。最後則是一部分遼東本地的旗軍營兵,這看服飾便能分得清楚。這放在最後,是個雙方滿意的結果。劉綎嫌這些人無用,放在後面免得礙事,而這些本地兵馬,正不想走在前面送死,樂得在後壓陣,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也有個準備時間。
默默無聲地觀察到劉綎大隊過去,尾隊是大量的輜重。趙毅成仔細數着那些運送糧食馬料的大車,心中算計這些兵馬所需。
“大哥,劉綎的糧草還算充足。”趙毅成稟報道。
蘇翎點頭,眼光卻仍看向劉綎大隊消失的方向。據報朝鮮兵馬滯後一天,這時還看不到朝鮮人。蘇翎算計着這兩撥人馬既然不在寬甸堡彙集齊了再走,那麼必然是在太平哨一帶集結,也唯有那裡可以容下近三萬人的隊伍。蘇翎當即下令,留下一個小隊留心朝鮮人,餘下的,全都尾隨劉綎大隊而去。
寬甸出邊牆向北,羣山之中是無數大小河流,形成無數平坦的河谷,這既是北上行走唯一的選擇,也是那些逃出邊牆謀生的人們聚居的唯一落腳處,也只有這樣的地勢纔可能墾荒種田,養活家中人口。
第一個村子出現在劉綎大隊前面,河谷中的道路就在村子那幾十座屋舍便穿過。劉綎的前哨騎兵一見,立即停下,有遊騎迅疾回奔回報。不多時,只見後面三千多川兵一陣急奔,全都趕至河谷處。不多時,這三千多人一陣吶喊,便蜂擁向村子撲去,同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槍炮聲。村子實在太小,根本容不下這數千人的衝擊,轉眼間村子便被人羣淹沒。那些騎在馬上的川兵紛紛下馬,抽出腰刀,逢門便闖,遇屋便進,真正是搞出一幅雞飛狗跳的場面來。很快,那些收刮一番的兵們便又回到大路上,村裡沒人,讓這些兵們有些遺憾,或許是想殺些人頭立個小功,但顯然村裡的人得到消息,趕在大隊之前跑掉。只是帶不走的東西,能拿能搬的,都被順手牽羊,完後,一把火將所有的屋子點燃,滾滾濃煙很快便在白雪掩映下越過山頂,飄向遠方。
蘇翎狠狠咬着牙,額頭上若不是頭盔遮掩,定然能看見跳動的怒氣。不過,這還是忍了,只要劉綎過後,人沒有損失,便再建一座房子。對方近一萬五千的兵馬,暫時還不能使蘇翎下狠心一戰。
離寬甸越遠,按說這山便越高,適合居住的河谷也便多起來,而村子便呈星狀四散在道路兩側不遠處的山谷裡。大約是被激起了彪悍本性,劉綎的前隊開始分散,每隊數百人,帶上易於攜帶的火炮、鳥銃,向兩側的山谷襲去。同樣,所有的村子都沒有人,只在較遠處的村子開始看見急於奔跑的人影。劉綎所部一樣是槍炮齊鳴,震得山谷響起巨大的迴音,然後便依舊圍住村子,開始搶劫放火。濃煙在方圓百里之內騰起,猶如烽火,將戰火來臨的消息傳出很遠。
“大哥,這樣下去,總會有村子來不及撤走的。”趙毅成開始擔心。
這原本算計的是劉綎沿着路走,只要撤離附近的村子便可,但看這架勢,倒像是要掃蕩一般,分出的小隊越來越多,連後面跟上的南方兵馬也開始學着依法炮製,向兩側派出數百人的小隊,漸漸將大隊人馬象張開的翅膀一樣,掃出寬寬的一片煙火。
蘇翎望着騰在半空中被風吹散的黑煙,一時難以決定。他暫時搞不清這劉綎在這裡弄這般舉止是爲何,難道就只是爲了劫掠一番?村子裡可沒什麼值得搶的。但猶豫不能太久,按對方如此做法,說不定已經有村子面臨劉綎的刀鋒。
戰?還是不戰?
蘇翎迅疾召集屬下,吩咐一番,然後翻身上馬,對着身後的大羣騎兵吼了聲:“走!”
皚皚白雪中,一股怒流四下散開,在羣山之中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