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撲面而來,讓剛剛從一杯熱茶中緩過來的劉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看起來,倒象是被來人驚得一跳。
將寒風帶進大帳的,是總被蘇翎帶在身邊的祝浩。這位昔日在遼東邊牆上戍守的旗軍,如今已經全然不是以往忍氣吞聲的模樣。自從到得蘇翎軍中,很快便聽說一直在軍中流傳的一句話,“見誰都不跪”,蘇翎這句毫無文采且略顯張揚的俗話,祝浩初聽時甚至渾身熱血激涌。未在遼東遭受屈辱的人,是不會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尤其是對一身武藝卻隨時都得卑躬屈膝的漢子來說,能夠昂起頭做人,足以激發更多潛在的血性。看着那似乎在哆嗦的劉綎以及其他幾位武官,祝浩有那麼一刻沒有說話,只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幾人面前。
這些可都是平日裡只能仰望,回話都得跪着的高級武官啊,如今,卻在祝浩的目光下顯露出幾分被人操控命運的顏色,那原本是祝浩在昔日同伴眼裡看到最多的神情。
“我們將軍問:你們想死還是想活?想死自己了斷,想活,便寫信給你們的家人,叫他們來贖人。”
不等幾人有所反應,祝浩接着說道:“你們想清楚了,稍後將軍到時便要聽回話。”說罷,轉身出去。
這看似簡單的選擇,其實艱難無比,甚至還不如在戰場上求一個生死結局。這都降了,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這想活,卻未必全歸自己選。既然傳話來問,那蘇翎定不會殺這幾人。問題是若是想活,這怎麼個活法?寫信叫家人來贖,這個法子倒新鮮,這幾人的家財也不會太少,只是不知拿什麼來贖。但回去後如何?又怎麼解釋這全軍盡墨的結果?劉綎等幾人都是朝廷重要將領,不是那多如牛毛的低層武官,是不可能悄然無息地回去。若是戰死,即便敗了,說不定朝廷上還會給予封賜,惠及子孫家人。敗而未死,卻不僅得不到榮譽,連帶家人都會牽涉進去。若是這樣推理,如劉綎這般歲數且一生榮譽的,還真不如死了的好。問題是這武將戰場上即便是自刎都是瞬間便可壯烈一番的抉擇,但眼下坐在溫暖的大帳內,剛吃飽飯,手裡還有一杯熱茶,對手絲毫沒有惡意對待,你讓這死亡的念頭出現都已不易,更別說要自己選擇去死。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幾位武官心思轉的七上八下的,許久都沒有定下,難怪蘇翎要派人事先告知。其實除了上面的,還有一個念頭,在幾人久思不得時先後出現,那便是,還有沒有別的活法?這使得幾人紛紛狐疑,這是否便是那位蘇將軍的勸降之意?眼下當然已經降了,卻未必服。適才外面的喊聲,此時在這幾人心中便是蘇翎欲讓其效命的先兆,這自然又引起無數思索。這個過程,日後對趙毅成的部門,又是一次典型案例。
這邊正彷徨不定間,祝浩又帶進一股冷風。
“都出來,將軍到了。”這是大帳,但不是明軍東路軍的大帳。
蘇翎帶着五十騎緩緩走進營地,在大帳前停下,卻並不下馬。劉綎等人在一旁站立,沒有人呵斥讓其跪下,這讓幾人稍稍安心。這可是在四周都是自己原屬兵馬面前。
蘇翎尚未開口說話,那邊列隊領取吃食的人羣,卻出現一陣騷動,幾個人吵吵嚷嚷,夾着着打鬥聲,一直傳過來。蘇翎微微皺眉,略一點頭,祝浩便策馬上前查問。
吵鬧聲立時便停了,這戰俘營原本就沒看見幾個千山堡的騎兵,這時出現一羣,那些俘兵們都立刻安靜下來。一問,卻是因爭搶吃食而起。這一人一碗肉,在明軍那裡都是不易之物,俘兵們自然是視作佳餚,多數都小口慢慢品嚐,一碗粥一塊麪餅足以填飽肚子。但千山堡看守人員的稀疏,讓戰俘中那些原本便是兵痞的人原形畢露。這在任何一個兵營裡都是存在的,除了武官,在一般的兵裡,總會有那麼兩三個幹着被武官們剩下的強搶橫奪的蠻橫之人。六個長相便是兇悍之人強行到分發吃食之處自行盛肉,那名負責分發的士兵剛一阻止,便被劈頭蓋臉地拳腳打翻在地。
這是戰俘營第一起騷亂。
蘇翎只說了一個字:“殺!”身後的幾名騎兵立即縱馬上前,同時腰刀出鞘,只幾步便到了那幾名被勒令站在中間的兵痞面前,只見幾道刀光閃過,六顆人頭咕碌碌滾到地上。然後一隊明軍被令立即收拾乾淨,轉眼間一切又恢復正常,只是地上髒兮兮的留下一片血污。那名負責分發食物的士兵,被立即賦予管理此地戰俘營的職責,連那些還在行使權利的低級武官們,也都聽從此人的安排。在鬆散關押下鬆弛了神經的戰俘們,又再一次鬆弛下來,看來,只要按令行事,便衣食無憂,更不會有送命的危險。
蘇翎轉頭看着劉綎等幾人,問道:“想清楚了麼?”
幾名武官誰也沒有開口,對那個問題,本就還在混亂的思緒又經適才轉瞬間的血光所幹擾,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於各自管帶一營數千人馬的武官們,這種情形也只有在受到朝堂上大臣們的斥責時纔會如此,當然,除了劉綎,其餘幾人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蘇翎臉上略微顯出幾絲笑意,但其並未再問,而是撥馬轉身而去,身後的騎兵們也都緊隨在後面,只有祝浩留了下來。
“跟着我走。”祝浩依舊是那副面孔。
劉綎幾人茫然地跟在祝浩馬後,向着蘇翎離去的方向走去,那裡,是村子裡的一所大屋,大概是蘇翎的臨時住所。
屋內正中是一盆燒得正旺的爐火,屋內的寒氣早已驅盡,讓人咋一進來,倒有些不適應。劉綎幾人便在冷熱交替之際,面對着蘇翎,開始決定生死的對話。
“你們都在想,怎麼活下去吧。”蘇翎說話的聲音與在外面的殺氣凜然不同,倒是與屋內的溫暖相對應,至少聽起來不象是在譏諷。這選生還是死自然不需問了,否則那想死的還會跟着過來?
蘇翎沒有給他們更多徘徊不定的時間,繼續說道:“你們當中自信可以安穩地回去的,寫信交代清楚,叫家人過來談。沒把握的,”蘇翎稍稍停了一下,指了指北方,“在那邊給你們留一塊地,有房子可住,只要你們肯動手,糧食夠你們吃的。”
待幾人都在想這幾句話後,蘇翎又說:“定下沒有?”
祖天定先開了口,不過,他的話讓其餘幾位覺得有些愚蠢。
“蘇將軍真的不殺我們?”這話裡其實還透着同是遼東軍伍的意思,這裡面,也唯有祖天定與蘇翎還有點關聯。
蘇翎將幾人一一看過,才說道:“要殺的人不會多活一刻。”
這就是意思明確的回答。屋內的氣勢自然是一邊倒的,那劉綎也是囂張慣了的,卻自知沒有這種囂張的表達方式。
“蘇將軍是不是還要與明軍對陣?”祖天定連續問出這些真的愚蠢的話,只是蘇翎以及一旁的趙毅成沒有這麼看,祖天定已經在考慮是否加入蘇翎的主意。不過,祖天定世居遼東,這親戚家人若要牽連着算下來,怕是從山海關到鎮江堡,哪個地方都會找到,這與明軍再打,難免有遇到家人的時候。可若是真如蘇翎所說,種地,卻也是不幹的。
做一個農夫從來不會是軍伍之人的嚮往,也只有那些文人才會描繪出一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風光,但即使那樣,種地也決不是第一選擇,而是選擇後的無奈。
蘇翎僅僅反問一句:“東路軍多少人馬?”
此時在座的人都不知此次遼東大軍進攻的結果,總之這東路軍明朝的一萬五千人馬全部消失,不用問蘇翎是否還想與明軍對敵,明軍都不會放過蘇翎。一旦此次得勝,下一個目標定會是蘇翎。
祖天定沒有再問,看來仍在猶豫。
“我不需要你們爲我效命,我的隊伍裡也沒你們的位置。”蘇翎一口打斷了幾人的猶豫,“只要幫我做些事情,能回去的便回去,不方便的,也能自己養活自己。”
這條顧慮既然被消除,那麼剩下的問題也就不多了,確實是劉綎等幾人自己來選擇。若是自信回去沒事的,不會受到懲處,便可以考慮回去。有顧慮的,人家蘇將軍也給了一路可走。在聯想其戰俘營裡的一切,這待遇未免太好了吧。
“需要我們做什麼?”老將軍劉綎終於開口。自從在炮擊示威之下決定放棄戰鬥,這位自詡忠心耿耿的將軍便有了變化,不過,眼前的一切並不需他做出對抗朝廷的行動,接受,相對便要容易了。
蘇翎看了看趙毅成,趙毅成便接過話題。
“第一,回答我們一些問題,當然你們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不過是對照一下。第二,讓你們的家人親戚之類的,給我們一些便利。”
“什麼便利?”姚國輔緊跟着問道。
“當然不是刺探軍情。”趙毅成一笑,說:“不過是開些鋪子,買賣商貨罷了。說起來,算是做生意吧。你們這些在山東、浙江、南京的,還有你們,四川,遼東就更不用說了。到時候我們會派人去跟你們聯繫,總之是以經商爲主,其它爲輔,且那些也不需要你們家人去做。你們只需保證商路、鋪子正常就可。”
這還真是想的周全,事事都照顧裡了。
“我家裡只有地。”浙江兵營備禦周冀明說道。這開口的越來越多,備禦僅是個低級武職,怕是家產不多,不過,在浙江便夠了。
“田地也可以,做農莊也是要的。銀子不會少給,但要保證買到我們需要的畝數。”趙毅成說。
周冀明琢磨着這個問題不大,實在不夠,自家的田賣一些總是可以的,便點點頭。
見這幾人都算是同意了,趙毅成才繼續說道:“這些不是眼下便要辦的事。你們儘管放心,這些事你們的家人也會有好處的,保不準銀子比你們當官時還多。”
這銀子現在還未考慮,眼下仍然是性命、身家問題。
“你們先寫信,讓家裡派個得力之人過來。至於如何回去,回去如何,你們自己想辦法。總之回不去的,也能活得好好的。但是,我們這裡沒有閒人,要有飯吃,就得做事。”
這點沒什麼可說的。至此,一切都算是有了答案。劉綎等幾人都放下心來,目前的結果大大好過預估,這心情,放得不是一般的輕鬆。眼前蘇翎所部所作的一切無不出人意料,從戰鬥方式到俘虜處置,連他們這些武官的未來都考慮的與常規迥異,怎麼不讓這些武官產生從未有過的改變?
經過放鬆的劉綎開始考慮自己那些家丁,那些常年跟隨四處征戰的部屬,這也是其放棄抵抗的原因之一。
“蘇將軍,”劉綎第一次如此稱呼,“是否是準備讓降兵去打朝鮮人?”
蘇翎略微一怔,旋即明白劉綎的用意,便說道:“你們放心,降兵中自願的我們纔會要,想回家的,也跟你們一樣。”事實上在戰後長達數月的時間裡,許多願意回去的人都被放走,不過,同樣有許多人做出願意協助的承諾,尤其是那些選擇回家的基層武官。千山堡的觸手,在這時,開始暗暗延伸。
“再說,那朝鮮人....”蘇翎慢悠悠地說道,“還用的着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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