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洋麪容驟然而變,一個箭步,掠了過去,惶聲問道:“這杯茶裡有毒?”
慕容冰清緩緩點了點頭,沉重地嘆一聲氣,頹然坐到牀上。
呂宋洋心中又急又驚,大喝道:“那老頭兒呢?”
轉身走到門口,門外夜色將臨,晚霞已消。
那老年樵子方纔坐着的竹椅,還在門旁,但是他卻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這一日之間,呂宋洋雖已經過許多次兇殺之事,但卻沒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亂的,他惶急地撲到椅邊,一把拉住她的肩,惶聲又道:“你中了毒?”
慕容冰清又自緩緩頷首道:“我中了毒。”
呂宋洋長嘆一聲,心中滿是自責自疚之意,不住頓足嘆道:“我真該死,竟沒有看出這老匹夫居然是個歹徒,唉……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慕容冰清悽然一笑,道:“這又怎麼怪得了你?我也做夢都未想到這個老頭子會在茶裡下毒,唉——我們不但和他素無冤仇,甚至連他是誰,我都不認識呀!”
呂宋洋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動,面上倏然泛出焦急之色,急聲道:“你休息一下,我去找那老頭子要解藥!”
他將慕容冰清扶到一旁坐下。
哪知慕容冰清卻緩緩垂下頭去,生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
嬌弱的身體,緩緩向椅後倒下。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緊緊閉成一線——
暮風吹來,微有寒意。寒意瑟瑟,此情悽悽。
呂宋洋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雙手擱在她的肩頭,顫聲道:“慕容姑娘,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呂宋洋身形一展,衣衫一掠,便要去尋那樵夫。卻被慕容冰清拉住,她無力地將身軀倚在他手掌上。仰面悽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
此刻她已覺察到呂宋洋對自己關切的情意,是那麼純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澀地將身軀向呂宋洋倚了過去。
人們的感情最最難以隱藏的時候。便是在患難之中,何況慕容冰清此刻覺出自己的身軀,已因些許麻痹而變得全身麻木。
她知道這種麻痹所象徵着的是什麼。
因爲她對毒藥知道得極多,普天之下的毒藥,無色無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後片刻之間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數種,自己此刻顯然中了這種武林罕見的極毒之物,活命已多半無望了。
她的知覺雖已漸漸麻木。然而,隱藏在她心中的情感卻依舊清醒。
因而,當她的目光有一次落在呂宋洋麪上的時候。她的心又泛起一陣動盪。
那麼,一個快將死去的人,又何須再隱藏自己的情感呢?
一隻即將死亡的飛鳥,它的鳴叫聲是悲哀的,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他的感情。他的語言,無疑是真實的。
死亡。讓人類感到悲傷,亦讓人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
有時候,死亡會促成很多美麗的故事。
因而,死亡究竟是一件怎樣性質的事情,在不同人的眼中會有不同的看法。
自從一見呂宋洋,在慕容冰清心中便有了難以言說的微妙感覺,她甚至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何時而生的,也許就在通往五俠鎮的道路上,她見呂宋洋第一眼的時候,便這種感覺便已經自她的內心深處芽生長。
而此刻,這分難以瞭解的感覺已變得十分明顯了,就像一顆蒼鬱的大樹。
她輕輕擡起頭,突然想起一個風流的詩人曾經將聖人所說的“朝聞道,夕死矣”這句話變成:“朝遇愛,夕死矣。”
於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爲她雖然將要在黃昏中死去,卻已在清晨尋得了自己從未有過的愛情。
哪怕,它只是一場自作多情的虛幻夢境,但此刻的感覺卻是真是存在的,她以真切的感受到呂宋洋溫熱的體溫、輕柔的語聲、擔憂的眼神。
她自內心的笑了。
然而,這笑容在呂宋洋眼中,卻遠比世上最最悽慘的哭聲還要悲哀。
此時,他想到眼前自己懷裡這個身中劇毒的女子爲自己所作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沉重與深沉。
“那麼……”
呂宋洋黯然長嘆一聲,說道:“我雖不殺伯仁,是伯仁卻爲我而死,唉——呂宋洋呀呂宋洋,你常常自命爲大丈夫,是此刻,你卻只得眼看着一個於你有恩的少女爲着你而死在你的懷中。”
一念至此,他只覺自怨自疚之情,從中而來,不斷絕。
就連他扶着慕容冰清的一雙手掌,都不禁爲之顫抖起來,因爲除了這些感覺之外,更令他感動的是,這少女雖是爲他而死,卻沒有半句怨言。
他自幼即俠少之譽,平生受到的稱讚與愛護不知多少,是像這種足以令他刻骨銘心的深情,他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
慕容冰清也感到他手掌的顫抖,她也體會到他此刻的心境。
於是,她強自淡然一笑,道:“能死在你的懷裡,便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
她微弱的語聲稍稍一頓,又道:“你不必自責,其實我本就早該看出那老頭子不是好人了。我方纔在說話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後我還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懷絕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雖想強顏歡笑,卻忍不住幽幽一嘆,說道:“是,我還是將那盞茶喝了下去,不過——”
話猶未了——
門外夜色之中,突地傳來一陣狂笑之聲。
一人隨意作歌道:“壯志消磨已盡。恩仇何時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數十年有限年華,轉眼煙逝雲消,咄——去去,休休,說什麼壯志難酬,說什麼恩仇未了,且將未盡年華。放蕩山水逍遙!”
歌聲高亢,裂石穿雲。前半段唱得悲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後半段卻是字字句句俱都是人深省的龍舟清唱了。
呂宋洋呆呆聽着這歌聲,只聽得如癡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詭異難測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聲一住之後,狂笑之聲又響。
一個蒼勁清朗的口音,緩緩說道:“飯中半滴‘三秋露’,肩上一掌‘七星掌’,茶中半分‘九毒散’!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奪命,見血封喉之物。”
“你二人行走江湖。勢必也該知道它們的厲害之處。只是老夫二十年來,已將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則縱是大羅神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這語聲略爲一頓,又道:“你此刻身上雖有毒意,但甚是輕微。只要將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個時辰之內。便無事。”
“你兩人年紀還輕,日後說話行事也得留意三分,小姑娘竟敢盜走師兄封治平身上夜光珠,師兄上京復仇一事,老夫本就不贊同,你們盜珠一舉也算幫了老夫一忙,但是你們萬不再戲弄治平師兄,否則,若是依照老夫當年脾氣,你兩人這一刻焉有命在!”
語聲亦如歌聲,字字聲如金石,只聽得呂宋洋、慕容冰清俱都目瞪口呆。
他話聲方了,呂宋洋突地大喝一聲,長身而起,掠到門外,大呼道:“老前輩是誰?老前輩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聲又起,歌道:“昔年索命鬼,今日採樵人,輕煙是非怨,逍遙山水間!”
風聲如浪,樹聲如濤,歌聲卻漸行漸遠,漸遠漸低,漸低漸消,終歸寂靜,雖有嫋嫋餘音未絕,但轉瞬間亦被風聲吹盡。
慕容冰清呆呆地站在門邊,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呂宋洋卻在呆呆地望着門外的夜色,耳邊似乎還響着那高亢的歌聲。
一時之間,他只覺心胸中但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追上這滿身俠骨崢嶸、滿腔豪俠氣的老人,向他說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無言地沉默許久,慕容冰清的一聲嬌喘,提醒呂宋洋疾步走到暗間,點起燈光,將一包壓在燭臺下的藥散,取來與慕容冰清服下。
藥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澀之意。
這苦澀的藥散被水衝入慕容冰清口中,卻化做了滿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呂宋洋,幽幽嘆道:“真沒想到那個老樵夫竟是江湖之中聲名顯赫的‘索命鬼劍’侯永光,而那個禿頂老人竟是他的師兄‘招魂口袋’封治平,看來這兩人也曾經是朱家的門客了!”
呂宋洋亦輕輕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侯前輩能忘卻恩怨情仇,寄情山水,逍遙世外,如此灑脫的性情,真是令人欽佩啊!”
此時,慕容冰清身上的麻痹之感已盡消去,面色亦逐漸恢復。
呂宋洋、慕容冰清促膝對坐,經過了方纔一段驚心動魄之事,使得他們彼此瞭解了對方的情感,此時兩人的心情又與初來此地時截然不同。
燈光如豆,室中昏黃,慕容冰清癡癡凝望着呂宋洋,心馳神往,遐思無限,腦海中浮現方纔呂宋洋緊張激動的神情和與那老樵夫一拼生死的模樣,她的嘴角不覺浮起了一絲甜美的笑意。
但她卻不知方纔呂宋洋的緊張與激動,只是處於對她的感激,自於他的一份俠義之心罷了。
是人願意就這樣自己幻想的愛情世界裡活着,它是愚昧的,卻也是幸福快的。
而此時呂宋洋尚且沉浸在方纔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中,他目光注視着屋外,一言不。
夜色越來越濃,燈焰越來越淡,慕容冰清擡頭輕輕道:“呂大哥,夜深了!”
呂宋洋收起思緒,目光轉向慕容冰清,此時慕容冰清正默默地望着他。
於是他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他又注視着那如豆燈火,輕輕道:“時間不早了,你先歇息吧,明日一早,我要趕去玉笙山莊,找回瑤兒!”
燭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搖得細碎,斑斑點點。
此刻一陣晚風吹入屋內,吹入潮溼的氣息。
屋角燃燒的火堆,逐漸熄滅,於是茅屋又陷入一片靜寂。
“我要走了,你保重!”
呂宋洋說罷,目光自慕容冰清面色疾掃一眼,忽又轉身快步朝屋外走去。
望着呂宋洋離去的背影,慕容冰清喃喃嘆道:“他畢竟還是無法忘掉朱姑娘!”
話音輕細,充滿深深的羨慕與淡淡的哀怨。
她吹滅了屋子裡昏黃的燈火,很快,那一聲輕微的嘆惜聲,湮滅在濃郁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