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陳善財老爺的珍寶“八寶珊瑚樹”被人盜了,這消息生了翅般一夜間傳遍了月桂城。一時家中有寶的富豪貴胄人人自危,忙不迭地請保鏢、修密室、造機關,唯恐自己收藏的那寶貝成爲盜賊第二個下手的目標。
溫又良溫老爺坐在自家花庭裡愁眉不展。他也有一樣寶貝,是祖上傳下來的,一代一代,只能傳給繼承溫家家業的人,據說價值連城。是什麼寶貝呢?坊間傳說那是一塊用千年天山寒玉雕琢成的無字牌位。每到拜祭祖宗的日子,溫家就把這寒玉牌位請出來供到祠堂裡,全家參拜,祈福解災。而在平時,寒玉牌位就被存放在溫家專門建造的密不透風的暗室裡,一共鑄了三扇銅門,每扇門上三把鎖,一共九把鑰匙,分別藏在不同的地方或不同人的手裡,總之要想把這寶貝從密室裡取出來,非要花上好大的一番功夫才行。
溫老爺對自家寶貝收藏的安全性還是蠻有信心的,因此他此刻發愁的並不是這個。他發愁的是他的那個不學無術的大兒子,一不願考功名,二不願學經商,成日只知花天酒地逛勾欄泡酒樓,要麼就是在內宅和屋裡丫頭們廝混,如此不成器要怎麼繼承溫家偌大的一個家業呢?自古長子襲家業這是定理,可如今……可如今他下面的幾個弟弟無論嫡庶哪一個都比他強,這卻教溫老爺如何是好呢?
溫老爺這廂愁得眉頭都皺成了死結,偏偏那廂又有下人趕着這個時候來稟:“老爺!大少爺從外面帶回來的那個如意姑娘和他房裡的丫頭們打起來了!太太現未在府中,還請老爺過去主持大局!”
溫老爺這一聽簡直氣得差點厥過去——那個什麼如意姑娘,他早聽說是什麼百花樓裡的妓.女來的,偏偏他那混蛋大兒子作死也不承認,只說是紅顏知己,不管不顧的留在了府中——這,這這,這要是傳了出去讓他這張老臉還往哪裡放呢!
溫老爺氣得一路大步飛奔,來至溫大少爺所居的白梅院,見院門外圍了一大夥看熱鬧的下人,也顧不得去管,徑直進得院去,纔剛跨過門檻,便見一團黑影當頭罩來,躲了一躲沒躲開,那黑影正拍在肩上,偏臉一瞅,竟是件女子的鮮紅肚兜兒,也不知被誰扔過來的。
溫老爺直氣得肝兒都疼了,一把甩掉那肚兜兒,直奔了正熱鬧的正堂去,卻見遍地狼籍,一羣披頭散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正打作一團,又是罵又是叫,誰也沒看到溫老爺進來。
溫老爺原地抖了半天,終於順上一口氣來,鬚眉倒豎大喝一聲:“都給我滾!這屋裡所有的人——全都給我發賣了!”
溫大少爺當天並未在家,然而回府後也沒能逃得了責罰,溫老爺罰他在家禁足一月,絕不許踏出府門半步。
如意姑娘被趕出了府去,白梅院的丫頭也賣了十之八九,剩下的兩個是府裡下人的家生子,看在從小就伺候主子的份兒上還是讓她們留了下來。
溫大少爺對此事倒是沒什麼所謂,反正丫頭賣了還要如數再買新的進來,舊不如新,這是好事兒。
白梅院鬧的這一出溫老爺嚴令府中所有知情人不許傳到外頭去,因而外間對此事一無所知,人牙子照例帶了手頭上待賣的奴僕們上門兒給溫家挑,銀錢賣身契等全部交割清楚。
新給白梅院買來的丫頭一共八名,四名負責灑掃的,兩名負責傳喚的,兩名是大丫頭,負責伺候溫大少爺飲食起居的。
那兩名被留下的原白梅院的大丫頭一個叫琴語,一個叫棋聲,如今正立在正屋前臺階子上給新來的丫頭們訓話,都是些進了這白梅院當注意的事項、當守的規矩,以及大少爺的生活習慣喜好忌諱等等,交待完畢,各人回房安置行李,然後再由棋聲領着衆人將溫府內宅熟悉了一遍,該見的人見了,該說的規矩說了,一番折騰下來也就到了晚飯時分,衆丫頭吃過飯,那溫大少爺也剛好同溫家人在前廳用罷晚飯回來了。
“少爺,這兩個是今兒新買來的大丫頭,”琴語邊給溫大少爺脫去外衫邊道,“高一些的這個叫.春草,矮一些的那個叫秋花。”
“嗤——”溫大少爺忍不住笑了,“這是什麼垮名字?!換了。這個叫詩情,那個叫畫意。”
於是春草就改叫了詩情,秋花改叫了畫意。
夏天晝長,吃罷了晚飯天也還亮着,溫大少爺便換了家常衣衫,倚在院子裡那張竹榻上翻書看,琴語讓畫意坐在榻旁的小杌子上給大少爺打扇兒。畫意一邊輕輕扇着一邊擡眼去瞅大少爺手裡的那本書,見封皮上寫的是《蕉窗春情》。
溫大少爺看了一陣,只覺天氣悶熱心浮氣躁,便隨手將書丟開,眯起眼來假寐。眼縫中無意瞅見這個新來的小丫頭畫意兩把濃密的睫毛,彎彎翹翹很是勾人,便睜開眼睛,伸出手指去摸那睫毛。
畫意正一心一意地扇着,忽見眼前多了只大手,不由嚇了一跳,身子一仰便向後倒去,被溫大少爺眼疾手快伸了另一隻手托住後背,這才免於栽倒在地。
“大少爺……”畫意想要站起身,被溫大少爺輕輕摁住肩膀,只好又坐回杌子上。
“扇罷。”溫大少爺側過身,一手支着頭,眼睛只管定定地瞧着畫意。
畫意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卻也不敢擡屁股走人,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打扇兒。溫大少爺正看得認真,突然聽得一個粗裡粗氣的聲音響在頭頂:“大少爺請用瓜!”
這一聲兒倒叫大少爺和畫意一齊嚇了一跳,擡頭看去,見是詩情正端着一盤子切好的西瓜,一雙大眼瞪着大少爺。
溫大少爺覺得好笑:這是從哪裡買來的憨丫頭?手大腳大骨架大,臉大眼大聲音大,竟然不懂得直視自己主子是不尊之罪麼?這同他溫大少以前那些長相甜美聲音嬌嫩的丫頭們相比可真是相差太遠了!
再看畫意,除了睫毛長、眼睛很好看之外基本上沒什麼可看的地方,相貌平平胸也平平,根本比不上琴語和棋聲。轉而一想,這兩個資質下乘的丫頭許是溫老爺故意讓買來的,免得再像以前那樣……嗯嗯。
溫大少暗暗嘆了口氣,漫漫長日,竟是少了很多樂趣,這人生啊……着實無味得很。
見詩情這憨丫頭還在瞪着自己,溫大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一指榻旁小桌:“放那兒罷。畫意,你來喂少爺吃。”
畫意怔了一下,放下小扇兒,伸手便要去拿詩情手上的瓜,詩情瞪了她一眼,跨前一步竟將畫意擠到了一旁,依舊粗聲粗氣地道:“還是小婢來喂少爺吃罷!”
溫大少愈發覺得好笑:喲,這憨丫頭還懂得爭寵呢?她是對自己的尊容太過自信了呢還是對他溫大少的眼光太沒信心了呢?好罷,反正溫家大少爺向來憐香惜玉——且不管這玉有多麼粗糙罷,他從來不願去傷少女的心的,就讓這丫頭開心開心,成全她好了。
於是點頭允了,悠閒地合上眼睛,將嘴張開,等着詩情把瓜用勺剜了送到自己的嘴裡。然而詩情似乎忘記了盤子裡還有勺這麼回事,直接抓起一塊瓜塞向了溫大少的嘴,溫大少嚇了一跳,臉一躲,弄了滿下巴的西瓜汁。
旁邊立着的畫意見狀連忙過去,掏了帕子給他擦嘴,裙下小腳狠狠踩了詩情的大腳丫一腳,詩情咧了咧嘴,閃到一旁垂頭立着。
溫大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瞥了眼詩情,倒也沒怪她,只淡淡道了句:“罷了,這瓜我不想吃了,端走罷。”
一時也沒了納涼的心情,轉身回房,叫琴語和棋聲準備洗澡水,伺候着他洗了澡,然後就早早睡下了。琴語睡在外間的矮榻上,以備晚上隨時聽候少爺使喚,因見天色還早,棋聲便沒有回房,只同琴語兩個在外間低聲私語,說些個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悄悄話。
四個大丫頭共用一間臥房,其實每晚也就只有三個人睡,因爲總得有一個在少爺臥室的外間下榻聽喚。臥房裡間有一張大通鋪,不用值夜的那三個就睡在上面。現在這房裡只有今天新入府的那兩個大丫頭,詩情和畫意,兩人一個坐在鋪沿,一個坐在對面椅上,相互瞪着,看樣子各自都窩着一肚子的火氣。
半晌,詩情忍不住先開口了:“明兒你就給我贖身出府去!”
“然後你就可以混在這女人堆兒裡‘開眼界’了哈?!”畫意用大眼睛瞪她。
“我是爲了正事。”詩情冷冰冰地道。
“難道我不是?!”畫意頂回去。
“這一次你不許摻和!早知那姓溫的小子是這副德性,我壓根兒就不會讓你進來!”詩情沉下臉來。
“誰能事先料到會被分配到他這院子裡來呢?!這會子進都進來了,還沒有一天功夫你就讓我贖身去,不引起別人疑心纔怪!”畫意嘟着嘴兒。
“反正不許你接近他,明天就去贖身。”詩情不容分說地冷聲道。
“明月夜!你搞清楚!不該進來的人是你纔對!”畫意終於忍不住揮起了小拳頭,“這裡是內宅!到處都是女人!你一個大男人混進來成什麼樣子?!你——你這樣做簡直就是對這些女子的不恭!是輕薄!是侮辱!是——唔!”
詩情——明月夜跳起身來一把捏住了畫意的臉蛋兒,一張五官粗大的面孔兇惡地壓下來,幾乎貼在了畫意的臉上:“我不想你再像上次那樣遇見個意圖對你不軌的混蛋男人!我就得在你身旁守着!別的女人的名聲貞操與我無關,我只在乎我妹妹的安全!聽到了?!”
“明月夜!”畫意氣得扒開他的手。
“怎麼樣?!”明月夜雙臂往胸前一抱。
“你氣死我了!你看你方纔那樣算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個丫頭身份?!哪裡有丫頭對主子那樣的?!你到底想不想把這事兒辦成了?”畫意——明月心氣得直捏眉心。
“那混蛋小子敢摸你的背!他還要你喂他吃西瓜!他簡直就是欠揍!這一次算給他個警告,再有下回我用瓜皮撐破他的腸子!”明月夜從牙縫裡往外磨着字。
“你你你——老天,我氣死了!”心兒捶着胸,“你要知道,不是人家主動請咱們來的,是咱們自己要混進來的!人家憑什麼看你的臉色行事?!人家在這裡是主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不喜歡可以不進來啊!既然進來了就得按人家的規矩和心情做事,你明不明白?!”
明月夜一把抓住心兒捶胸的那隻手:“亂捶什麼!疼不疼呢你?!——總之這一次的活兒我一個人幹就行了!你明兒就給我贖身去!”
“我不去!這麼做勢必引來有心之人的懷疑,只會給咱們帶來危險!”心兒下死力推開他,“你要麼忍着,要麼就同我斷絕關係,你選罷!”
“臭丫頭——你竟然敢說出‘斷絕關係’這話?!”明月夜終於爆發了,一把扯過心兒摁趴在牀上,大巴掌雨點似地拍落下去,正拍在那可惡的小屁股上。
“明月夜——你住手——你看我理不理你——你看我理不理你——”心兒一時又氣又疼,拼命掙扎也是無濟於事。
棋聲回到房中的時候,完全不知道一場大戰纔剛偃旗息鼓,唯見那兩個新來的丫頭早已睡下,叫詩情的那一個躺在靠西邊緊挨着牆根兒,叫畫意的躺在中間,於是棋聲便在最東邊躺下了。纔剛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背上微微一麻,緊接着便睡了過去,諸事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