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斂裾,目不旁視,安靜沉穩。月白的裙兒,藕荷色的短襦,清清淡淡。
“不錯。”陳府管家娘子來福家的將頭一點,十分滿意人牙子送來的這幾個小丫鬟,尤其站在最後頭的這一個,一株小丁香似的那麼立着,全不似其他人那般面上總帶着怯色。要說這一個是極好的,本該安排到太太房裡去,然而太太房裡並不缺人手,若給了那幾位姨娘罷……又實在太便宜她們了。來福家的是太太的心腹,行起事來自然是站在太太的立場上想問題。
於是思來想去,來福家的想出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把這個丁香似的小丫頭安排在了三姨娘的房裡,三姨娘失寵多年,老爺幾乎不往她那院子裡去,這樣一個丫頭放進去,料也挑不起什麼事端來。
三姨娘的院子喚作“紫霞院”,種了滿院蒼蒼的梧桐,六月的驕陽絲毫射不穿這院子裡常年積下的蔭鬱,可怕的安靜使得鳥兒都不肯在牆頭多做停留。
三姨娘徐氏,今年二十有六,孃家在本城經營着幾間當鋪,然而前些年因管理不善虧了銀錢,她父親只好將她送給了同城的大富戶陳善財做了第三房的妾室,因此得了陳善財的接濟,纔算把難關熬了過去。
徐氏雖不是貌美如仙,當年卻也算得是中上之姿,至少在她自個兒看來,她起碼要比陳府的正室太太劉氏要強過了五分去,二姨娘張氏原是劉氏房裡的大丫頭,既無背景又無靠山,哪裡比得她徐氏,好歹也是正經人家出身,不過是時運不濟才委屈給人做了小,因而自打一進陳府家門起,她便抱了個爭寵攀高的心思,一心想要仗着自個兒年輕貌美孃家又有身份在陳老爺心裡占上一席之地,說什麼也要爭個平妻當纔是。
進門的頭兩年,陳老爺也當真寵了徐氏一段時間,吃穿用度,哪一樣兒也不委屈她,只是陳老爺人雖好色,最基本的原則問題卻始終把持不動,那就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內宅院兒裡必須正偏有序,內宅是整個家的核心,絕不能亂。
因此縱然徐氏使出了渾身解數百般獻媚百般討好,始終無法使得陳老爺改變心意扶她爲平妻,再加上她過門兒之後身體不明不白地日漸虛弱,先後懷了兩胎,一個也沒能養活,頭一胎小產,第二胎夭折,還是個男娃,自此後徐氏大受打擊,精神愈漸消沉,常年臥病於榻,陳老爺也慢慢地不再踏足她的紫霞院了。
再之後,陳老爺又先後納了兩房妾室,四姨娘天姿國色,五姨娘青春無敵,徐氏便在陳老爺的心中漸漸成了一痕淡淡的水漬,時日久了,隨風乾了去,連一丁點兒的潮氣都未能留下。
大宅門兒裡的女人養不下後代,這是最最致命的缺陷,縱然徐氏有心再努上一把力,奈何陳老爺的心早被四姨娘和五姨娘揉捏得七顛八倒,哪裡肯再多看她這病軀一眼?就這麼過了幾年,徐氏終於徹底死了心,當年那股爭強好勝的勁頭被她埋在了院角的梧桐樹下,關起門來終日自憐自傷。
好在府中人皆知她身體不好,常年抱病,那正室太太也不拘她每日到上房去伺候,這在徐氏看來已算得是她在陳府裡唯一的福利了。除此之外,已是無慾無爭的她日子過得並不舒坦,大宅門裡盤龍臥虎,養就的一干下人也沒一個是善茬兒,個個勢利眼朝上看,她一個失了寵的姨娘沒少遭人欺負白眼。
這不,府裡每年都要放出一批年歲大了的丫頭出去配小子,再買進一批新的年小的丫頭進來補缺,伴了她六年的大丫頭翠環就那麼生生地被來福家的打發了出去,連招呼都沒提前同她打上一個。
新安排進來的共有四個小丫頭,就如同年底時各房裡分新布做新衣般,落到她徐氏手裡的永遠是最次的料子,這四個小丫頭長相平平不說,看上去也都憨憨的,沒有半點機靈勁兒。徐氏嘆了口氣,揉了揉額頭:“挨個兒說說罷,都叫什麼名字?”
“回奶奶的話,小婢叫銀杏兒。”頭一個粗聲粗氣地答道。
“回奶奶的話,小婢叫蓮兒。”第二個怯怯的。
“回奶奶的話,小婢叫水仙。”第三個一對圓溜溜的小眼兒愣愣地望着徐氏。
“回主子的話,小婢叫丁香。”第四個……唔,第四個,方纔怎麼沒有發現,原來還是有好的,譬如這個丁香。
名如其人,乖巧精緻,雖說相貌上不是一等一的——當然,一等一的也分不到她屋裡,然而那對黑白分明靈氣逼人的大眼睛任誰一看之下都再難移去目光。最難得的是,這丫頭沒有那些機靈人愛毛躁的通病,落落大方地立着,沉穩平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信賴。
她管自己叫“主子”,而不是通稱“奶奶”,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她心眼兒裡已經把她徐氏當成了真真正正唯一的主人,僅從這一稱呼上便可推知人心,這個丫頭,她是個聰明人。
徐氏盯了這個丁香丫頭兩眼,淡淡地向立在身旁的一個大丫頭道:“望春,帶她們幾個去認認門兒罷,各院各房的走走去,該認的人認一認,該講的規矩講一講,回來再安排去處。”
望春應了,領着四個丫頭出得門去。
大府裡自然人多規矩也多,望春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帶着新人們熟悉環境,回到紫霞院後,徐氏讓銀杏兒去管院子裡的灑掃,蓮兒負責打掃廳堂,水仙專幹各類雜活兒,丁香麼……暫且做個傳喚丫頭好了。
一個失了寵的姨娘能有什麼事可傳喚的呢?十天半個月的這府裡也未見得有什麼事與她相關,於是丁香就那麼靜靜地在三姨娘徐氏的房門外立了兩個時辰,臉上始終如一的是靜如止水,沒有絲毫不耐,沒有絲毫懈怠。
徐氏從舊得看不出顏色的窗紗裡望出去,淡淡地問向望春:“你覺得這丫頭怎樣?”
“小婢覺得還好,至少比那三個強些。”望春壓低了聲道。
徐氏蒼白的臉上浮上個淺笑:“豈止強上一些?是強上太多了。也不知太太那裡抱了什麼心思,竟把這麼個妙人兒給到我的房裡,倒教我一時也不敢擅用她。”
望春哼了一聲,愈發壓低了聲兒:“估摸着是太太不敢把她用在自己房裡,恐怕老爺萬一看上……”
陳老爺好色,閤府上下哪個不知?
徐氏心中一痛,雖然已經守活寡般過了如許年,到底她心中還是對她的男人抱有一絲希冀的,她盼望着某一天,她的男人能夠回心轉意想起她曾經的好來,肯到紫霞院來看她一眼,許就是因爲心存了這個念頭,她才一直撐着這副病體沒有倒下去。
望春是徐氏的陪嫁丫頭,因此別人不敢說的她敢說,自己主子不受寵,她在府裡其他下人面前也擡不起頭來,腹內這口氣她已經憋了很多年了。
徐氏一想起正室太太劉氏心情就跌入了谷底,狠命咳了一陣,望春連忙端來清水喂她嚥了幾口,正巧想起件事來,便道:“姑娘,上回領的蓮子和銀耳已經用完了呢,該再去領些了。”
望春從小伴着徐氏一同長大,就算徐氏嫁了人,在她心裡還是她的姑娘小姐,因而這稱呼多年來始終未變。
徐氏苦笑了一聲:“上回翠環去領時還被庫房哪起狗眼看人底的奴才冷嘲熱諷了一番,直氣得哭着回來,這一回要領只怕也沒那麼容易,還是算了罷,何苦去受那份兒氣。”
“那怎麼成!姑娘這病一日也離不了這些,否則晚上咳得厲害還怎麼睡?”望春心疼地望着徐氏,“這一回我去要,大不了撕扯開,鬧到老爺面前去!我就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爺他能心腸硬至如此!”說着便要往外走,被徐氏一把扯住。
“你呀,這麼多年來虧也沒少吃,怎麼還不改這脾性?”徐氏笑道,“四姨娘屋裡的翡翠丫頭不是叫了你去幫着打絡子麼?說不定很快便來了,若你彼時不在屋中,恐她主僕又要多心,在老爺耳邊吹吹歪風反而不美。”
都這樣的時候了,自家姑娘還天真地以爲那陳老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麼?望春悲哀地暗暗嘆了口氣,怕自己紅了眼圈兒被徐氏看出來,便偏開頭去望向窗外,正瞅見檐下靜靜立着的丁香,因而一轉念:“不如叫丁香去罷,正好看看她的心思靈不靈活。”
徐氏想了一想,點頭應了。望春便出得門來喚過丁香,笑着吩咐道:“你去前院兒找管家娘子領對牌,然後到庫房給咱們奶奶取些蓮子和銀耳回來。”
丁香應下來,轉身穩穩當當地出了院門兒。此時正是月上中天,不必打燈籠也能將四周看個一清二楚。沿着抄手遊廊直走,跨過一個小小穿堂就來到了前院兒,來福家的辦事房就在東南角,上前輕輕敲門,聽得一聲“進來”,然後推門入內。
“給奶奶請安。”丁香眉眼彎彎地福身。
來福家的不由笑着啐了一口:“小丫頭渾說!你家主子纔是‘奶奶’,我是你哪門子的‘奶奶’!”
來福家的是內宅下人的總管,然而管得再多到底也只是個下人,叫她“奶奶”自然是擡舉她,儘管嘴上罵着,心裡頭卻也高興。將手中記事簿子一推,笑向丁香道:“這會子找我有什麼事兒?”
丁香恭聲笑道:“回奶奶的話,我家奶奶犯了嗽疾,想要領些蓮子和銀耳回去壓一壓。”方纔她立在門外,清楚地聽見了徐氏的咳嗽聲。
來福家的一聽這話,不由冷笑了一聲:“我說你們這些丫頭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現在外面蓮子和銀耳的行情正看漲,連咱們太太平日上個熱什麼的都捨不得用,前兒聽老爺說這兩樣東西近幾個月要暫停採買,待市價降了再說呢。我看你還是回去同三姨奶奶稟一聲兒,暫且先摁捺一段時日,莫要惹得老爺不高興纔是。”
丁香聞言,心下了然。原來那位三姨娘是個失了寵的主子,怪道那院子裡一派冷清,連下人們也不把她放在眼裡,自己這一回只怕是要空手而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