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明月夜在這兒雙目噴火,溫大少和畫意兩個只作未見,一個含着羞任那裁縫量着尺寸,另一個便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直到尺寸量畢,溫大少伸出一隻手去摸向畫意臉蛋兒,滿臉疼惜地道:“辛苦你了畫意,爺不會虧待你的……”
——好好好!這個臭丫頭胳膊肘朝外拐!——想嫁就嫁罷!老子不管了!明月夜轉身大步地出了這屋子,回到丫頭們住的廂房,一屁股坐到牀沿兒上只管生氣,一時聽得腳步聲到門口,而後推門進來,見是溫大少,笑着向他道:“詩情傻丫頭,躲在房裡做什麼呢?還不趕緊幫畫意準備準備,今晚便要設宴正式納她了呢。”
“今晚?!”明月夜扭頭瞪過去,“怎麼這麼急?!”
“不急些太太那兩個丫頭後天就要進門兒了。”溫大少笑得理直氣壯。
——心兒——臭丫頭!你這是逼我呢?!明月夜氣得險些就在牀上坐化飛昇,好容易壓住火,跳起來便往外走,才經過溫大少面前,忽被溫大少一把抓住胳膊,低下頭來望住他,輕聲地道:“詩情,你當真……不肯嫁我麼?現在換人還得及。”
“換人?”明月夜驟然明白了心兒的鬼主意——這臭丫頭知道他不會眼睜睜看着她就這麼委屈地嫁給溫大少,她知道他必會爲了她而妥協、改變主意不拘一回“小節”——這臭丫頭!太可氣了!太可氣了!自始至終這小臭妮子就是在算計他!爲了這個混蛋小子居然把自個兒哥哥就這麼活生生賣了!問世間誰家的妹妹會幹出這種事兒來?!
明月夜揮開溫大少的手徑直出了廂房直奔進正房,見心兒那臭妮子正悠哉遊哉地負着手立在後窗邊上賞院子裡的秋海棠,於是二話不說上前狠狠照着那小屁股來了一下子,直把心兒疼得跳了一下,回過眸來怒衝衝地瞪向他,明月夜率先一伸手蓋住心兒腦瓜兒頂:“還敢瞪我?!你還敢瞪我?!敢情兒是我這家法不靈了?敢情兒是我這哥哥沒人願要了?是不?!”
心兒用力把這手從腦袋上扒拉開,邊整理髮絲邊道:“你怕的什麼,反正你是男兒身,又吃不了虧!”
明月夜心道誰說男人和男人就吃不了虧了?!只是這話當然不能同心兒說,只得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讓我嫁——呸,你讓我跟他同房,我男扮女裝的事鐵定會敗露,難道你以爲他只是單純同我躺牀上睡個覺?!”
心兒被他說得笑出來,紅着臉道:“你想法子不讓他碰你不就得了?他又不是那種強人所難的人,只要你不同意,我想他不會……霸王硬上弓的……嗤……”說到此處愈發忍不得,捂着嘴笑得眼都眯了起來。
明月夜瞪她:“再笑!……等等!‘霸王硬上弓’這詞兒你從哪兒聽來的?”
“《諸史雜記》上有這個典故啊。”心兒眨着眼道。
“——不對!那是正經的史事,講的是個什麼將軍霸王的事,可這個詞這麼個用法兒絕不是你一個小小丫頭能想出來的!——你是不是偷偷看什麼雜書了?!”明月夜一指點在心兒的鼻尖兒上,表情很是古怪。
心兒嚇了一跳,猛然間想起腦海裡這詞兒的由來——都是那本可惡的《蕉窗春情》!臉蛋兒騰地一下子紅了,一把拍開明月夜的手,轉開身走到椅子上坐下,裝着不耐地道:“你胡說什麼!正事兒還沒商量就亂說些有的沒的!”
明月夜歪着頭盯着心兒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唔……這丫頭真的長大了呵,居然開始對男女之事感到一絲絲好奇了。難道……難道他真得開始爲她物色如意郎君了麼……
“別看了,我有話說。”心兒瞪了明月夜一眼,收斂心神,“讓你嫁……嗯,讓你假意給溫大少做姨娘,其實另有目的。看得出,他對你當真是一往情深,或許我們恰可利用這一點,讓他去套溫老爺的話……”
“你讓我用美人計?”明月夜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道。
“難道你不想早早拿到寶貝離開這溫府?難道你想再扮幾個月的丫頭?”心兒挑起秀眉,“這是最快的辦法了。你若不願意,那就我來。”
“去,女孩子家怎能不顧名聲!”明月夜斷然反對,“除非你當真想嫁那小子?!”
“咦?我們天生地長、視禮教如無物的明大公子幾時也開始拿名聲當幌子了?”心兒似笑非笑地望住明月夜,“打從我們進了這一行,名聲就已經被踩在腳下了,哥你難道還指望我們能夠清清白白地脫離這個泥沼麼?性命和名聲哪個重要,你和我不是體會最深刻的麼?”
明月夜看着心兒仍顯稚嫩的面龐,心中一陣微微的痛。爲什麼,爲什麼別人的妹妹可以吃香喝辣住安逸的宅子,自己的妹妹就要在這樣小的年紀同自己出生入死做些下九流的勾當?!爲什麼別人的妹妹可以同喜歡的男人相戀、成親、生子,自己的妹妹卻連喜歡一個男人都不敢說出口?!當別人的妹妹還在想着明天穿哪件裙子用哪樣香粉的時候,自己的妹妹卻不得不絞盡腦汁地琢磨着如何對付那些深宅大院裡的豺狼虎豹!
這世上的事有多麼的不公平呢!
明月夜走過去,將心兒從椅子上拉起來摟進懷裡——他發誓,他一定要讓心兒過上最好的日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喜歡哪個男人就把哪個男人要到手!爲此,他連死都不會在乎,更何況其他?
溫大少絲毫不意外詩情突然改變主意決定做他的姨太太,因爲他對畫意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畫意必能說服詩情嫁給他。雖然這麼做也許會令畫意感到難過,但是感情不是同情,更不是施捨,他是喜歡畫意,但他更願意把畫意當成自己的妹妹。所以下一步他就打算稟明溫老爺認了畫意當乾妹妹,這樣就可以給予這姐妹倆最大的保護和尊重了。
如果不是因爲姜氏那裡逼得緊,溫大少是絕不想這麼委屈詩情草草納了她的,不過詩情根本不在意這個,而且除了時間急之外,他的心情也很急——他是迫不及待地想娶詩情了,他要牢牢地守住她,讓她再也避不開!
溫老爺並未反對溫大少匆匆納妾,反正妾嘛,不過就是個工具,喜歡就納,不喜歡就打發,又不是什麼大事,多一個少一個的無所謂,簡單倉促一點也不是大問題,因而也只寥寥邀請了幾個相厚的親友過來赴宴,權當日常小聚了。
姜氏倒也沒什麼話說,不過到底還是打着新姨娘沒人伺候的幌子硬是撥了她房中的兩個二等丫頭到白梅院給了詩情使喚。
由於詩情是“新娘子”,沒法兒再跟在溫大少身邊保護安全,所以畫意便親自同着琴語兩個隨着溫大少貼身伺候,以防再像上次那樣被人趁亂下毒手。
有畫意在身邊,溫大少比任何時候都放心,再加上心裡高興,一不留神就又喝得多了。那廂溫二少看着溫大少春風得意的樣子心中暗恨叢生,而溫二少奶奶柳含嫣更是一顆芳心碎成了千百片,強忍着纔沒掉下淚來。
同樣傷心的還有四姨娘秦氏,原本在那裡同着姜氏一起招待女客,卻被人拉去灌酒,加上姜氏心情又是不錯的樣子,非但沒有爲難她,反而笑着讓她就勢歇上一歇,多喝幾盅喜酒。心中鬱郁的秦氏正好借酒澆愁,不消旁人灌她,她自己就把自己灌了個爛醉如泥。
因這次溫大少不過是納妾,不能廣邀賓客前來慶賀,索性就將府裡上上下下一干家下人等叫來,在院子裡設了十幾張桌子,每院每房只留兩三個看門的,其餘全來湊熱鬧,一來是熱鬧些添喜氣,二來也爲了使溫大少顯得平易近人,拉攏人心。於是一直被溫老爺挽留下來守祠堂的冷落也做爲上賓被請到了前廳來,夾在一衆賓客中只默默吃酒,並且冷眼旁觀着廳內衆生之相。
今日的新人溫大少自然是最吸引目光的一個,冷落幾次目光掃過他後不由注意到了他身旁的一個人。誰呢?只是個相貌平平極不起眼兒的貼身丫頭。這丫頭自始至終都靜靜地緊緊地跟在溫大少的身旁,幾乎是寸步不離。她總是恰到好處地“無意中”攔開那些想要上前灌溫大少酒的人,又總是及時細心地遞上帕子讓溫大少擦去脣邊或前襟上不小心灑到的酒漬,而那一雙總是含着笑的眸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注意着廳中發生的事。
這是一個伶俐的丫頭,冷靜,細心,體貼,善解人意。
冷落沒來由地有點羨慕溫大少,且這個丫頭令他模糊地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曾像片羽毛般地在他的心上輕輕輕輕地劃過那麼一下子,然後就消失無蹤了。他幾乎已經忘了那個人,她的長相,她的身形,她的聲音,這些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能記得的唯有那對明亮的眸子,帶着慧黠和溫暖,像是一枚小小的烙印烙在記憶的碎片裡。
眸子?——眸子!
冷落目光如刀,直直地向着溫大少那邊看過去,他手裡捏着酒盅兒,心思卻在電轉,各種各樣的碎片慢慢拼合起來,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一下子有了答案。及至溫大少敬酒敬到這一桌上來的時候,冷落細細地盯了那丫頭幾眼。
一個人或許可以輕易地改變容貌,但很難改變眼神、聲音、走路的姿勢、以及行爲舉止間的小小習慣。冷落是六扇門裡的精英,他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識人辨人就是其中極爲重要的一項。因此,他只從這丫頭的眼神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脣角不由勾起一絲冷冷的笑意。
溫大少在畫意的悉心掩護下其實只喝了六分醉,畢竟今兒個是他的好日子,他還要保持清醒去和他的詩情洞房……嘖嘖,只是想想他就急不可耐了,好容易熬到了吉時,辭了廳內賓客,跟喜娘及一干婆子丫鬟回往白梅院,推門進了新房,見詩情穿着桃紅色的嫁衣,蓋着同色的蓋頭,端端正正地在牀沿上坐着,心裡喜得直想立刻撲過去——哼哼,野蠻丫頭,爺今晚上要把以前在你手上吃過的大虧小虧亂七八糟的虧統統用另外一種方式補回來!
喜娘囉裡八嗦地說了些什麼溫大少已經完全聽不進耳裡了,只是不由自主地聽憑指揮,挑蓋頭、喝合巹酒等一應場面上的事全套做完,終於等閒雜人等全部退出門去、房內就只剩下他和詩情兩個的時候,溫大少這才如願以償地坐到詩情身邊,伸手過去便要拉她的手。
到了這一步上明月夜也沒了氣生——心兒說了,兩個都是男人,又吃不了虧,何必在意這點“小節”呢?還是想法子誘出寶物的藏匿之處才最重要,能忍就忍了罷!
於是明月夜只好硬着頭皮讓這男人拉住手,聽他唧唧咕咕地道:“詩情……寶貝兒……爺終於將你娶到手了……先香一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