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韓三回過頭來,崔旭已經沒在曬太陽了,因爲太陽快落山了,又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
順原路返回,崔旭又去了中午那家巷子裡的麪館。
麪館老闆的心忒別的大,忙活一下午,賠了人家小一千塊錢的醫藥費,到了晚上飯點兒,居然還有心情開店。
想來,是有找補點兒損失回來的意思?
店裡的客人不多不少,崔旭看到麪館老闆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是很愧疚,於是比中午還多點了一個菜,又點了最貴的一杯酒。
沒有手機,麪館牆上的小電視放的節目也不好看,崔旭一邊吃菜,一邊喝酒,一邊吃麪,一邊偷瞄其它幾桌,百無聊賴。
忽的旁邊有一桌聲音大了起來,一下子拉住了崔旭的目光。
“你怎麼可以這樣?!爲了你我離開父母,來到你的城市,選擇我不喜歡的工作,早上爲你做早餐,晚上接你下夜班,家務全是我在做,盤子我刷襪子我洗,你說東我從不說南北西,你說無聊我天天陪你吃雞,吃魚給你挑刺,吃梨給你削皮,一天說二十遍我愛你,所有的紀念日我都牢記,竈王爺的生日都送了你一副耳機……”在鄰桌爆發的是一男的,“現在你居然要跟我分手?!我做的飯不香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冷靜一下,感情就是這樣,不愛了又有什麼辦法呢,放手吧,我配不上你的愛,你會遇到更好的。”這是鄰桌男的對面的女的。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我喜歡上別人了。”
“哦不,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分手吧。”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找歌詞太累了。
於是,又磨叨了好一陣子,女的走了,男的懵了,麪館裡變得靜悄悄的。
麪館老闆察覺到氣氛不對,想到中午的水逆事件,愈發關注男的一舉一動。
男的好半天才有動靜,抓起手邊的杯子……要摔?店東警惕的向前兩步。
一口喝乾。
男的有些發愣的看看杯子,剛喝的是橘子水。
現在這種時候,橘子水這樣的東西怎麼可能做好輔助呢?!男的一拍桌子,“老闆!來瓶酒!要最烈的,七十五度的!”
店東應聲捂臉,那痛苦勁兒就別提了,今兒真是黴星高照的一天啊。
出於對店東的愧疚之心,崔旭不由自主的多開口幫腔,用盡量平和的口氣給鄰桌男介紹了自己晚餐點的這杯酒有多帶勁,並殷切的建議鄰桌男也來上一杯。
鄰桌男和崔旭的小舅子年齡相仿,稍稍凌亂的中長髮,穿黑色的薄棉襖,一條深色牛仔褲下面一雙棕色牛皮鞋,斜揹着的包還沒來得及放下,可見其分手分得是多麼倉促和突如其來。
崔旭挺羨慕喪偶小夥的臉,挺清秀的,慘白的顏色比自己灰突突的臉好上太多,一時間說不上惺惺相惜,天涯淪落到有兩分和契。
崔旭勸着,讓小夥把酒菜端到自己這一桌來,小夥便開始倒騰,只留下一碗插着方便筷子的清湯麪,跟上香似的,又彷彿在祭奠剛剛跑丟了的愛情。
店東開門做生意,眼色自然是有的,接了滿滿一杯酒過來,轉身回去的時候悄沒聲息的端走了鄰桌剩下的香爐。
等店東再回來時,手上是一大盤快稱得上一大盆的醉蝦,這是加菜,也是店東萬分美好的祝願,願這小夥子可千萬別喝多再砸了店裡的盤子碗玻璃門什麼的。
然後,據店東的回憶,送上加菜後絕不超過十二分鐘,臨時拼桌的兩個男人又各自點了一杯店裡最貴的酒,而且,態度都十分堅決。
任誰喝了恁貴的一杯酒,總也該醺醺然了。
據民間統計,喝多了之後的各種情態表徵中,多話是第一位的,超過五成佔比,並列排第二的是睡覺和唱歌,第三是去快車道上逆行。
幸好小夥子是普通人,一杯酒下肚,頭十分鐘還矜持着,等到第二杯酒上桌,不等喝,小夥子的話匣子便敞開了。
崔旭說不好自己是哪一種,因爲很神奇的還沒有喝多,面對情緒陡然上升的小夥子,反倒有點不自信起來。
聽着小夥子機關槍似的毫無邏輯卻有逆天級記憶力的重複着一項又一項自虛二十歲到虛二十八歲八年間追那個已經分手了二十分鐘的女孩兒的每一筆包括打公用電話的詳細支出,崔旭感覺十分上頭,堅持到最後的一絲理智判斷,這應該是酒精和小夥子的磨叨共同的作用。
到此,倆人算是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
小夥子講他的委屈,崔旭給小夥子講人到中年時那些書上網上寫的和書上網上沒寫的卻在生活裡真是發生的。看錶情,倆人誰也沒聽進去對方的話,看氣氛,卻是異乎尋常的融洽。
等到麪館老闆收拾了除這張桌子之外的其它桌子,就等着收拾其它桌子之外的這張桌子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凌晨,這最後一桌後半程的啤酒也喝到第五七八瓶了。
就在店東認真考慮該用哪種振聾發聵的言語警醒這桌上兩個自說自話的男人的時候,門口半拉下來的捲簾門嘩啦一聲被掀上去了。
“這不還營業尼瑪,關尼瑪門吶!”
三四個五顏六色七倒八歪一看就不是善類的不是善類,乒乒乓乓的走了進來。
拉開凳子山響,拍桌子也山響,喊的更響,“餓了!趕緊整幾碗面,多放面多放肉多放湯,尼瑪快着點的。”
要說相比這幾個颯爽的不是善類,麪館裡剩下的三個人就慫的過分了。
店東木着一張苦臉,連答應都不敢答應一聲,滋溜一下子鑽後廚給人下面條去了。
崔旭和酒友直着眼睛循聲望過去,被人家齊喝一聲“你瞅尼瑪呢!!”立刻驚醒了多一半的酒。
崔旭趕緊低頭,連筷子都沒撒手,扔下兩張百元票子,拽起小夥就往外走,與人擦身而過時,還因爲刻意躲遠差點摔了一跤,登時惹起一陣大笑。
走出麪館,崔旭長出一口氣,回頭望過去,麪館的玻璃門正漸漸合攏,店裡聚在一張桌邊的人兀自大笑,笑得最暢快的那個拍着桌子站起身,伸出手,正向後廚那裡嚷着什麼。
崔旭拉着喪偶酒友朝門口昏暗處躲了躲,拇指頂着手上的筷子一彈……看不清的一瞬裡,崔旭拇指的指甲在筷子上颳起一片竹篾,這片多半根牙籤長短少半根牙籤粗細的竹篾便顫巍巍的像一杆箭,朝着尚未合攏的玻璃門裡去。
再一瞬,一聲氣貫雲霄的慘叫自麪館裡衝了出來,只是那叫聲剛剛衝到半路,卻被合攏的店門戛然鎖住,隱隱約約,聽不太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