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流水,一去不復返。
一轉眼,蘇寧來東洛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的與世無爭,努力經營着老街不起眼的破舊藥鋪,他的修爲也終於在六年前步入真仙十九品大圓滿。
是的,距離半聖門檻僅一步之遙,卻始終無法真正的凌駕於天道之上。
疑惑,迷茫,焦灼。
數百次的觸摸嘗試,不出意外的皆以失敗而告終。
他感到苦惱,束手無策,心力交瘁。
“唉。”
幽幽的嘆息聲自後院傳來,在水井旁站了許久的蘇寧右臂垂落,不禁露出一抹習慣性的苦澀酸笑。
又失敗了,明明心神能捕捉到蘊藏於天地間的法則碎片,可他就是抓不住,控制不了。
眼睜睜的看着它們從指縫間溜走,一閃而逝,再無蹤影。
這就好比一碗放在眼前的紅燒肉,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餓了七八天的蘇寧飢腸轆轆,恨不能連碗一起裝進肚子裡。可他偏偏吃不着,只能傻乎乎的原地觀看。
這種滋味實在太過折磨人,讓他精神疲憊飽受煎熬。
“到底錯在哪,疏忽了哪一點?”
擡頭仰望天際,蘇寧目光深邃。
他知道半聖之路很難,難如螭龍妖尊停滯不前二十年,遲遲邁不出那關鍵一步。
“真仙境已達巔峰,且心神足夠。”
“十九境的心境感悟得以圓滿,我沒道理窺不透這冥冥天機。”
“所以……”
一個閃身出現在藥鋪內,蘇寧站在貨架旁皺眉思考道:“我錯在哪?”
“是否鑽了牛角尖而不自知?”
“如果是,我應該從哪一方面着手改變?”
二十年了,爲了不引人注意,更好的融入天道,蘇寧並未以仙力保持青春永駐的年輕容顏,而是隨波逐漸,像世俗凡人般一點一點的自然老去。
哪怕臉上還戴着易容面具,他如今的模樣已是五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
黑髮中添了些許白髮,臉上的皺紋也越發深刻了。
不復青年時的精神奕奕,肉眼可見的多了一絲老態。
“砰。”
心生恍惚的,蘇寧撞到了貨架。
他下意識的摸向有些疼痛的腦門,繼而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藥材。
“易叔。”
藥鋪外,一位身姿矯健的年輕小夥衝了進來。
他體型勻稱,身高中等,穿着身特製的寬鬆藍袍,一個箭步擠到蘇寧身前。
笑眯眯的,他俯身撿起地上的藥材,又挨個分類整齊碼放在貨架上道:“城北那塊不算太平,這幾日總是有地痞無賴在那鬧事。”
“您啊,晚上少出門,不,最好是別出門。”
“真要去收購藥材,您這邊知會一聲,我替您取回來就是。”
大咧咧的,劍眉橫立,長相俊朗的年輕小夥神秘兮兮道:“死了不少人啦,城主府下令,要我等帶隊儘快捉拿兇手。”
“哎,這一天天的,忙的焦頭爛額。”
撇着嘴,他視線遊離,“不懷好意”的從蘇寧腰間繫着的錢包上掃過道:“易叔,我求您個事唄?”
不待蘇寧開口,他訕訕乾笑,以咳嗽掩飾心中尷尬道:“這,這個月月錢還沒發,我娘那邊又管得緊,一分不多給。”
“這不,今個劉副統領生辰,我們幾個守衛長準備湊錢去“東迎閣”給他擺幾桌,帶着手下兄弟們好好熱鬧熱鬧。”
“嘿,份子錢,八十銀幣。”
“您放心,月底領了月錢我立馬給您這補上,外加一斤極好的“明前茶”。”
蘇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解下錢包,從中摸出一枚金幣道:“無病,你雖說年紀輕輕的就晉升城主府守衛長之職,但至今尚未成家立室,每月的月錢理當省着點花。”
“據我所知,你一個月拿到手是三枚金幣,上交給你娘頂多一枚。”
“留在手中的錢換成銀幣那就是足足兩百枚,足夠尋常人家近乎兩年的生活開支。”
“憶苦思甜,莫要忘了你爹辛苦操勞一輩子纔將你與無災養大。”
再也不是二十年前跟在蘇寧後面討要芝麻糕的謝無病慌忙辯解道:“易叔,您是不知道我的苦。”
“身在其位,有些事當真身不由己。”
“比如手下人不聽話,光靠武力鎮壓是萬萬不行的。”
“我得打一棍給個紅棗,給他們點甜頭嚐嚐。”
“再比如和上司搞好關係,免得暗中被人穿小腳。”
“這哪哪不是錢說話,哪哪不需要錢財打點喲。”
“退一步說,這些不都是您教我的嘛。”
眨巴着眼睛,謝無病委屈巴巴道:“您不能只管挖坑不管埋呀。”
蘇寧笑罵道:“討打不是?”
“我是這麼教你的?”
謝無病狠狠的點頭,理直氣壯道:“是。”
蘇寧手扶額頭,順勢將捏在手裡的金幣拋出道:“易叔教你的是人要懂得審視當下局勢,洞悉人心。”
“什麼對你有利,什麼對你有害,你要做到心裡有本賬,一清二楚。”
“我並不反對你花錢,拿錢打點關係。”
“但你有沒有想過,這錢花的值不值?多久才能獲得你想要的回報?”
謝無病一把抓住金幣,隨之露出茫然之色道:“易叔,我,我好像沒聽明白。”
蘇寧搖頭,轉身來到櫃檯後躺下。
搖晃着那張躺了二十年的竹製靠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輕微脆響。
玉不雕不成器,與其事事指點謝無病,不如讓他靜下心來自個琢磨。
琢磨透了自是最好,琢磨不透嘛,無非是吃一塹長一智,花錢買個教訓。
“去吧,忙你的去,別打擾我休息。”
擺手,蘇寧閤眼假寐。
謝無病“哦”了聲,無精打采的走出藥鋪。
他雖然沒弄懂蘇寧的意思,但這會也下定決心,下個月起必須開始存錢。
一枚金幣上交王氏,一枚金幣零花,餘下一枚放着以備不時之需。
至於蘇寧所說的成家立室,他其實並沒放在心上。
一是本就沒那打算,二來,相比娶妻生子,他更想在事業上做出一番成績。
如武道修爲精進,突破沉澱一年之久的武力九層。
得城主看重,提拔他爲威風凜凜的副統領。
直至一步一個腳印,成爲手握重權,一令動及萬千守衛的正統領。
甚至,有朝一日他可以取代城主大人,管轄着整座盈江城。
這纔是謝無病心中不爲人知的期盼,他這些年努力拼搏的最終目標。
“姐。”
剛出店鋪,方纔跨過門檻,蔫頭巴腦的謝無病便撞上替蘇寧送藥材回來的謝無災。
當年的懦弱少女已長成落落大方的成熟女子,束髮結簪,儀態端莊。
她穿着一襲淡綠色的長裙,手裡捧着順路購買的幾盒精緻點心,略帶嗔怒的瞧着自家不爭氣的弟弟道:“又來找易叔借錢了?”
謝無病脖子一縮,宛如小時候那般裝起鴕鳥道:“沒,沒呢。我來看看易叔,讓他晚上儘量少出門。”
一邊說話,他一邊將攥有金幣的右手藏於身後。
謝無災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姐我眼不瞎耳不聾,心裡跟明鏡似的。”
“怎麼,上個月從我這借走的兩枚金幣沒長沒短,這個月又來打易叔的主意?”
“這要是讓爹知道了……”
俏臉凝霜,她語氣加重道:“你這兩條腿還想不想要了?”
謝無病哭喪着臉道:“姐,最近兩個月人情多,我這根本躲不掉啊。”
“娘那裡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交容易討要拿。”
“哎,我總不能端着碗上街乞討吧?”
“再不濟,我如今也是城主府八大守衛長之一,要面子的嘛。”
謝無災見不得這長不大的寶貝弟弟裝可憐,於是單手託着糕點盒子,從袖子裡掏出她自己縫製的荷包,小心的倒出兩枚金幣道:“姐不是心疼錢,正如易叔對你的敲打,你不知其中深意。”
“仔細想想,你每個月在劉副統領身上花費那麼多,他可曾格外關照過你?或是在正統領虞鐵驚和城主大人面前褒獎過你?”
謝無病沉吟道:“那倒沒有,但劉副統領說了,我們都是他手下得力干將,理當一視同仁。”
謝無災譏誚道:“一視同仁?”
“那爲什麼最亂的北大街交給你管,你的好兄弟,同爲守衛長之一的裘蘭生就能負責最悠閒,油水最多的南大街?”
“是他修爲比你高?還是他個人能力比你強?”
謝無病大聲反駁道:“怎麼可能,我的實力及能力有目共睹,當排六位守衛長之首。”
謝無災鄙視道:“所以呢?易叔說的沒錯,你就是豬腦子。”
說罷,她不再多言,捧着糕點往店內走。
謝無病心煩意亂的跟上道;“姐,你就別賣關子了,有話直說行嗎?”
“我,我哪笨了?”
不服氣的挺直腰桿,他雙手叉腰,氣鼓鼓道:“給我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謝無災直接無視,低頭與蘇寧說起話來。
“姐。”
謝無病倚靠着貨架,滿臉倔強。
蘇寧吃了塊芝麻糕,見謝無災不理不睬,不做解釋,只能充當和事佬的接過話道:“守衛長晉升,那就是現在管着你們的劉副統領之職。”
“無論你表面上有多聽話,私底下送多少財物,正統領虞鐵驚不調走,你憑什麼雀佔鳩巢取而代之?”
“反言之,城主府的職位調動誰說了算?”
“記住,不是你一心討好的劉副統領,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虞鐵驚,以及那位統管着整座盈江城的城主大人。”
謝無病眼角抽動,心下有所頓悟道:“您的意思,我這幾年巴結錯人了?”
“我,我白拿月錢孝敬他了?”
“姐,別攔我,我撞牆去。”
“嗚嗚嗚……”
蘇寧樂了,忍俊不禁。
謝無災嘴角上揚,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