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徒落網,此案完結,程丹青卻背上了一個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心理包袱。
那名女人質跌在尚未完工的路面時,不幸滾落到加熱至高溫的瀝青漿裡,導致顏面、頸部、手臂和雙腿嚴重燙傷,送院後情況一度轉爲病危。離譜的是,自稱家屬的一男一女在ICU外站了僅數十分鐘,就向院方提出他們主動放棄救治,隨即人間蒸發不知蹤跡。
程丹青將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將個人積蓄全部交給醫院,指定這筆錢用作病人治療與康復,然後他回到警局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
上級沒有立即批准他的申請,而是把情況反饋給了在Q市參與新警培訓的閔天野。
“沒有閔老師,就沒有今天的我。” 程丹青說。
“當時你休假很長一段時間,你的老師是怎麼勸你的?”白夜輕聲問。
“他什麼都沒說。”
“唔?”她心底的困惑仍未消散:“爲什麼大家悄悄在背後議論,如果不是因爲要留你在警隊,閔天野教授不會病倒做搭橋手術,也不會提前退休。”
他望向遠方天際模糊的星光,神色凝重:“人云亦云的東西,不必當真。比起道聽途說,我更願意相信面對面的對峙。”
“即使是天大的誤會,你也不在乎?”她感慨,“換成我,早沉不住氣了。”
他抿了一口果味濃郁的香檳:“閔老師病倒的確是因爲我。”
“所以你不辯解?”白夜擡眸,恰與程丹青的視線觸碰。
“閔老師很多時候就像我的父親,知子莫若父,他理解我,從未逼着我去面對。我在國外避世兩個月,他每天給我寫一封電郵,回國後,每個週末他忽視自己的心臟問題陪我跑步,甚至直到入院也沒告訴我。沒有我這個忤逆子,就不會累垮他。”說完,程丹青低下頭,雙手捂住了臉。
在他所著的那本書裡,提到過這個動作多次,是內心愧疚的典型表現。
她輕拍他的背,像安慰一個孩子:“都過去了,閔天野教授現在康復得很好。我這次參加的培訓,他就是顧問之一。”
“很久沒和他聯繫。”程丹青嘆道,“他還好嗎?”
“教授精神矍鑠、底氣十足。”白夜想起上課時的情景,不禁微笑,“他是個幽默健談的老人家,枯燥的課程經他講解,立刻充滿生趣。”
程丹青說:“是啊,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
話題的轉移,是白夜刻意爲之。她不願他總是糾結在灰暗的往事裡,希望自己的打岔能給他帶來一絲輕鬆。“還記得焚屍案你對受害者顱骨說過的話嗎?”
“我問她,兇手是誰。”
白夜打開手機圖庫文件夾:“這種在真兇面前帶有表演意味的舉動,看似不經意,實際具有一定的威懾性,名師出高徒,教授也這樣做過。”
連拍的照片裡,閔天野手捧人體模型的顱骨,表情生動地說着什麼。
“教授在做示範。他提到,有時我們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與其匆忙認輸,不如勇敢面對。揭示真相,往往要經歷艱辛漫長的過程。”她起身,“我記了滿滿一本筆記,拿給你看看?”
程丹青伸展手臂,握住白夜的手。
“坐着就好。我知道,他是個有想法肯堅持的人,授課方式幾十年如一日。”
蠟燭燃盡了,最後一抹光在她微紅的臉頰上稍作停留,轉瞬即逝。樓下路燈也於深夜改爲節能模式,漸漸暗淡下來。合歡樹的枝椏隨晚風輕輕擺動,淡淡的香氣飄然婉約,若有若無地縈繞身邊。
她重又坐下,他握着她的手卻沒放開。
“我回Q市之前,中學前幾年是在謝菲爾德讀的。”白夜打破了靜默,“那時眼睛剛做過手術,康復期要戴特製眼睛,行動不便。但媽媽給我選了一所全日制寄宿學校,自己瀟灑地回倫敦跟合夥人商議開畫廊去了……”
程丹青凝視着她:“要談到囧事了。”
“悟空探長,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火眼金睛。”
“請開始,我洗耳恭聽。”
白夜開懷大笑起來,“我從頭講起,千萬別嫌故事長——那所中學成立於十八世紀,歷史悠久,校園佔地面積廣,環境比主題公園還美上幾倍。實行小班教學,學習氛圍融洽,老師和同學很好相處,不到一個月我就適應了節奏。住宿條件也不錯,女生寢室兩人一間,窗口對着湖水,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風景。”
“……”他適時地打了個呵欠,“其實你只說喝醉酒那段就好。”
“好吧。”她啜飲一口香檳潤潤喉嚨,繼續講,“我的眼睛需要定期複診,恰好我的主治醫生Ryan和校醫Simon是昔日同窗好友,我們漸漸熟識。兩家住得很近,他們經常邀請我參加週末的聚餐。你瞭解的,英國人真心接納了你,纔會邀請你到家裡去做客。”
“你在醫生的家裡喝醉了?”程丹青的倦意全消。
“不是。”白夜向右側身,雙腿交叉疊放在一起,腳尖朝向程丹青的方向,“有次聚餐,Ryan的妹妹送我兩瓶她從法國帶回的紅酒,據說年份和口感都相當不錯。我特別開心,早忘了媽媽的禁酒令,回到寢室就着冰箱裡的乳酪蛋糕開始暢飲。那天在聚餐時已經喝過啤酒,再加上紅酒後勁足,很快我就醉了。”
說到這兒,她的笑意如同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一般,止都止不住。
他向左靠了靠,說:“我看,把你比作悟空大師兄更妥當。大鬧教會學校的寢室樓,讓英國人見識了中國功夫的厲害。”
“只展示了嘴皮子功夫。”她笑得眉眼彎彎:“當時我是值日生,保管信箱鑰匙,負責在放學後分發信件。那天週六,同學們回家或是出去購物,樓裡十分安靜。我迷迷瞪瞪開了信箱,把她們的信一封封拆開,像參加藝術節排練莎翁話劇那樣,聲情並茂地朗讀起來。”
“真有你的!”他輕輕晃晃她的手,“我想,走廊裡的監視器拍下了整個過程。”
“監視器只拍到我打着醉拳開信箱的蠢樣。之後,我跑到管理處的小型廣播站,對着麥克風好好抒情了一把,那是我入學以來說英語最流利的一次,趕上BBC演員的水準了。留在校內的師生都欣賞到了一場精彩的獨角戲。”
“細節記得如此清晰,證明你並沒完全喝醉。”
“湊巧按了直播機的錄音鍵,出糗的磁帶我現在還留着呢。我把女孩們全都得罪了。她們很注重個人*,我未經許可念信,如果有人起訴,後果會很嚴重。媽媽爲了我,陪我向‘受害者’挨個道歉,雖然沒接到律師函,最終沒有人再願意和我交朋友。”
然而,白夜剛剛講完往事,程丹青立即切換回了原來的軌道。
“閔老師常常教我,把工作日程排滿,充足的忙碌用於療傷效果顯著。我照做了,但是心裡那個結至今還在。”
她沒有立即做出迴應,滿腹疑惑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轉眼整顆心都被佔據,變得模糊一片。
他真的不明瞭她的用意?還是,他無法從低迷的狀態走出來?又或者,他的確太累了。
今天的他,表現得已和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那個不苟言笑、不善交際的清冷男人,他掌心微暖,恰能中和她手心泛出汗意時的冰涼。什麼都沒挑明,一切瞭然於心。
程丹青擡腕看錶:“不知不覺都這麼晚了。”
“嗯。”白夜輕輕應道:“明天要回局裡報到,休息吧。”
他起身,鬆開她的手,舉起所剩無多的香檳酒瓶:“正好一人一杯,喝完它如何?”
“好吧,我捨命陪君子。”
“來,乾杯!”
“乾杯——”白夜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如果我酒後無德發起瘋來,你多擔待。”
“木嶺鎮農莊那一晚……”程丹青眯起眼睛,“我就認出了你。”
“認出我?”白夜疑惑不解,鎖緊了眉頭,“我們以前見過?”
程丹青說:“謝謝三年前的冬天你陪我遊覽庫姆堡古鎮,那裡是我當年療傷的避難所,方小夜。”
“你是??”
白夜眯起了眼睛。
那時她看在嬰嬰姐的面子上,陪遠道而來的憔悴警察遊覽古鎮,只做了一天導遊而已。隔了這許久,他還記得!而她卻忘得一乾二淨。他的模樣和從前大相徑庭,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我。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怪傢伙。”
他的身體前傾,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微微低下頭來,兩人的鼻尖幾乎捱到了一起。她忽然無比平靜,一毫米的距離很快轉換爲零。嘴脣觸碰的瞬間,她輕輕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