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 楊修八成是猜得到的。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再沒什麼好隱瞞的。想來楊修現在已經是子建最爲信任的人之一,也許我可以再從他這裡瞭解一些信息。以我現在的身份, 那桀驁的小屁孩未必能聽進我的話吧。然而若是楊修肯幫忙從中調解, 也許會是事半功倍呢。
“子桓和子建畢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 這一次如何會鬧成這個樣子?我想, 是不是其中……有了什麼誤會?”我本是想問是否有人從中挑撥的, 但是想到那樣說的話楊修恐怕會一個字也不再相告,所以便臨時改了口。
楊修聽了我的話,沉默了一會兒, 而後斂了神色對我說道,“這王侯貴胄內部爭權奪位的種種爭鬥, 你一個弱質女流還是不要絞進來的爲妙。”
我聞言暗歎了口氣, 果然就連這樣問他也是不會相告的。不過倒是可以看出這其中確是有一些問題, 並且楊修是知道內情的。我於是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你這麼小氣的人是不會告訴我的。”
楊修聽了我的話, 打量了我許久,直到我實在忍不了了準備破口大罵才笑言道,“你這激將的功力還是不夠火候啊。不過我沒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一天開始關心起子桓來了啊。莫不是動心了?”
“切,怎麼可能,純屬好奇而已。我就是這麼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惡人。”我將頭轉向一邊, 開始和他胡言亂語。
而楊修卻沒有接我的話, 只是直視着我的眼睛, 彷彿要把我的心看穿一般。我有些不太適應他如此正經的樣子, 於是找了個理由準備閃人。然而我剛剛轉過身, 就聽到他的聲音又響起,“若你真的想知道緣由, 就隨我去見一個人吧!”
恩?我轉過身,確定楊修確實是對我說的話。這傢伙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了呢?楊修見我一臉的不信,撇了撇嘴道,“不信我,還是沒膽子去?”
這個詭異的男人!“帶路就是!”我生怕楊修反悔,立即將事情敲定。
我坐在馬車裡,看着車外的楊修趕着車出了許都的城門。車行了許久,我有些口渴,便拉了車簾問道,“這到底是哪家的世外高人啊?莫不是要去荊州的茅廬裡找諸葛孔明?不過他現在貌似已經搬出去了哦。”
“見了你自然就會知曉。”楊修說着,給我遞來了一個水袋,隨即眼光望向遠方的天邊。
我接過水袋喝了一口,許是太口渴了,竟覺得這水分外的甘甜。“你這可是咱們平日所飲之水?怎的如此甘甜?”
“這裡面可是摻了劇毒的,當然是甜得很。”楊修轉過頭看着我,微微笑着,眼中一片清明。
“切,”我不屑地輕哧,“那就多謝楊大人的□□了哦。”
我用手遮着陽光向遠處望了望,今日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惠風和暢。碧藍如洗的天空之中飄着幾片薄薄的雲,不遠處一片蒼翠的青山巋然而立。我看這景色有些眼熟,不由得問道,“這條路我怎麼好像走過?”
“是,你利用我逃跑的那一次。”楊修輕嘲道。
我聞言乾笑着敷衍了過去,暗罵自己怎麼又提到了那件衰事。不過說真的,我真的是有些想念知琴了,不知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想到這裡,我清了清嗓子問道,“某人貌似說過要帶我去見知琴來着吧,到底要何時才能兌現?”
“就是今天。”楊修說完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眼中早已柔成一潭春水。
沒想到那個隱居桃花林的“世外高人”竟然就是知琴!怪不得楊修要弄得如此神秘呢。不過若是這樣的話,對知琴來說並不一定是件壞事。畢竟就算知琴當日回了孃家,依照此時的封建傳統,難免要受人白眼。還不如這樣找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隱居起來,不僅免去了許多不快,也有利於她重新振作起來。誒?莫不是這一切都是楊修替她安排的?我想依知琴的性格,在那個時候,也許只是不想再回到孃家。然而之後這麼長的時光過去,再加之楊修又是如此深情貼心,也許現在的知琴早已經被他感化了呢?
蒼天,那不是太浪漫了點!
想到這裡,我甚至可以想象出隱於山水之間的小木屋上升起的裊裊炊煙和溪邊衣袂翩翩的佳人。哦,我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豐富了。
我正胡思亂想着,楊修卻停下了馬車。“前面馬車無法進入,隨我走一段可好?”楊修假惺惺地客氣道,想是快要見到自己的心上人了,他臉上的笑容也越發多了起來。
我於是隨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片小小的樹林。這裡的植被種類很多,高矮錯落地生長在一起。唯有一條小路隱隱可見。待穿過林子,視野忽然開闊了起來,只見一片不小的空地被三面青山和一面密林環抱着。空地的正中有一棵大概需兩人才能環抱的大樹,西南側的一角是陽光最爲充裕的地方,因此花草也長得格外茂盛。微涼的風徐徐吹過,帶着青草與花香的氣息。
“到了。”楊修的聲音很輕,彷彿是怕驚擾了某人的清夢。然而那聲音之中,卻難掩着微微的顫動。
恩?我聞言一愣,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西南的那一邊有一處被青草覆蓋的不明物體之外,別說木房子和佳人,就連一點人類生活過的氣息都沒有。
我忽然覺得有些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沒有看到嗎?知琴她,就在那裡。”楊修依舊在笑着,然而這笑容此時卻讓我覺得有些詭異。還未等我弄清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已然拉着我朝那西南的一角走去了。
楊修的手勁很大,大到掐得我的胳膊生生的疼。他走得很快,彷彿失了魂魄一般。我無法反抗,只得踉蹌着跟着他。待到了近前,他猛然停了下來。我反應不及,一下子跪坐在了草叢之中。我這纔看到眼前那掩於草叢中的物體竟然是一輛馬車的殘骸。破碎的木板上,隱隱有幾片可疑的暗色印記。殘骸邊上微微隆起的地方,一片白蘭靜謐地開放着。那花朵比周圍的任何花都要大,都要美。純白的顏色,純粹卻驕傲。花朵之間隱隱可以看到一塊類似車板的部分,上面寫着“情塚”二字。字跡雋秀,每一個筆畫都深刻無比,彷彿是用靈魂來鐫刻的。
我的思維漸漸地清明起來,待將一切聯繫到一起之後,卻化爲一腔惋惜與悲痛。
那個溫婉的女子,竟然會是這樣的結局。
“知琴,她……”
“知琴她就在這,連同我的心,一起葬在了這裡。”楊修望着那純白的蘭花,聲音苦澀難當。恍然間他的眼中發出一種光芒,雙頰微微潮紅,彷彿是想起了一生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刻。“那一日我鼓足勇氣沿着那條路追了過去,心中忐忑,可卻絲毫不肯放慢了速度。我告訴自己,即使她不能接受我,我也不會怪她,因爲我知道她這些年愛那個男人愛得有多深,有多苦。所以,我只是想要讓她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好的女子。爲了那樣一個薄情寡義之人而傷了自己的心有多麼的不值。”我知道他口中那薄情寡義之人不是子桓還能是誰?“我一路沿着小路追了過去,追出很遠,卻連他們的影子都沒有找到。我想,也許終是我們無緣吧。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發現就在我的腳下,有一處可疑的車轍的痕跡。我於是順着那山坡來到了這裡,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望了一眼周圍起伏的連山高聳入雲,遮擋了大半個太陽。若知琴的馬車從如此高的地方跌落下來,不用想也知道當時的楊修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楊修說罷沒有再繼續,只是昂着頭,不讓我看清他的臉。然而他的身體卻不可抑制地顫動着,整個人已經被濃濃的悲傷所淹沒。
看到楊修這個樣子,我心中也是一陣酸楚。我嘆了口氣,儘量柔聲道,“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節哀吧。這樣知琴在天之靈也才能安心啊。死者長已矣,活着的人還是要努力地活着。既然你如此愛知琴,那便把她的那一份快樂也活出來吧!”
我絞盡腦汁地想着此時能夠安慰他的話,然而楊修卻突然笑了起來。那笑聲猙獰悽慘,透着痛苦的絕望。“不錯,我的知琴她死了。可是害死知琴的人卻還活着!他不僅活着,還如願以償地娶了心愛之人做了正室,有了一個兒子!”說到這裡,楊修彷彿已經失去了理智。他咆哮着,憤怒着,整個人都已經被仇恨所淹沒。
“知琴的死是一個意外,你又何苦這般折磨自己。”也許我這個時候最不該做的就是爲子桓辯護,然而還未等我反應,這些話已經脫口而出。
“意外?”楊修冷笑,眼中果然又森冷了幾分,“不錯,是知琴命苦,偏偏攤上了這可怕的意外。但是若不是曹丕當初讓她肝腸寸斷,她又怎會離開曹家?又怎會在這荒山野嶺出了這意外!”楊修說罷猛然逼近我,鄙夷道,“你這般不顧自身安危爲他辯解,是信着我不會要你性命,還是果真愛上了那個薄情寡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