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正在僵持,我依舊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那一臉殺氣的兵役。忽聞身後一陣疾風颳過,飛沙走石,一聲馬嘶之後,一個黑影已將我團團罩住。只覺得腰間一緊,我的身體已被人騰空抓起,爾後利落地放在了馬背上。我‘啊!’的一聲驚叫還未完,那馬兒忽然急轉了個彎,往城門的反方向疾馳。
我原本不會騎馬,此刻半坐半趴在馬背之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左搖右晃,不得不拼命抓着馬兒頸後的鬃毛。那馬兒似是被我抓得吃痛,一陣陣嘶鳴起來。這下子我反而顛得更加厲害,迎面的風颳在臉上,直如刀尖刺在臉上,生生地疼。我只能拼命往後縮,靠在身後人的懷裡以保持重心。這馬嚼子我認得,是老李的那匹拉車的棗紅馬。可這騎馬的人會是誰?
“他孃的哪個不怕死的?!給我放箭!”身後的兵役被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徹底激怒,我在顛簸中看到身邊的流民正尖叫着四散躲避。
“莫要亂動!”身後的騎馬人忽地俯下身,一隻手護住我的頭另一隻手拉住繮繩。我被壓得死死的,臉都被按到了馬的鬃毛裡幾乎要背過氣去。隨着馬背的起伏,我甚至能感覺到身後壯實的胸膛和有力的呼吸。蒼天,他這是要憋死我嗎?然而還未及我抗議,便聞得耳畔一串破空之聲,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有箭矢夾着勁風從我身旁掠過!但覺身後之人拉着繮繩左拐右移,竟將那數發箭矢一一避過!
我在心中不由得一陣驚歎!要知道此時我們正行在城門前毫無遮攔的寬闊大路之上,而那些守城的弓箭手又是居高臨下佔盡先機。在這種不利境地之下仍能帶着不會騎馬的我從容躲過身後的兇猛追擊,這該是何等謀識膽略,又是何等弓騎技藝!
不知疾馳了多久,馬速漸漸慢了下來,終於停了下。我早已被顛散了架,腦子裡空白一片,唯有兩隻手還緊緊抓着馬上的鬃毛不放。身後的人早已翻身下了馬,見我這一副狼狽相不由得搖頭一笑。隨後又如拎小雞一般一下子把我從馬上提了下來。
忍了許久,我最終還是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大吐狂吐了一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正在一片軍營之前。
“可好些了?”一隻水壺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也顧不得客氣,接過就大口喝起來。
待我喝飽了水,腦子也逐漸清醒。這纔想起來我的這位“從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只見他三十歲上下,劍眉斜飛,雙目有神,雖穿着流民的破爛衣服,卻絲毫無法掩蓋他渾自天成的威武氣勢。猛然之間,眼前的身影同那廢屋中爽朗的笑顏重合。我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然會有人如天人一般挺身而出救我於危難。更沒有想到,這個救我的人竟會是他!
“小兄弟可還認得我?”曹仁幽黑的眼眸炯炯地望着我,嘴邊掛着笑意。
我定定地望了他好久,只覺得心中莫名一陣翻涌,臉上癢癢的,用手一抓,竟是濡溼一片。我狼狽地用力甩了甩頭,又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當然記得,多謝將軍救命之恩。”我言罷對曹仁一拱手,卻被他攔了下來。
“曹仁還未曾謝過小兄弟。”曹仁說着,倒對我行了一禮。
“不用謝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推辭。眼光一轉看到老李的那匹棗紅馬正乖順地在一邊啃草,心中不由得又難過起來。
曹仁見我如此,也有些不忍。“人死不能復生,小兄弟還要節哀。”
“恩。”我勉強點了下頭,壓下了滿腹的酸澀。
“你的那位表弟可好?”曹仁忽地冒出這麼一句,或許是想轉移話題,好讓我不要太傷心吧。
“她……還在鄴城裡……”想起幼嬋,我不禁有些擔心。我真是該死!剛剛竟還想一死了之,若是我爲着一時衝動死了,幼嬋豈不枉受牽連?現在城門已經關了,回城的辦法我是一點也沒有,而且眼下我連自己在哪都不清楚。若是我許久不出現,保不準會引起袁家人的懷疑。幼嬋一向膽小,又不懂得隨機應變,到時候…… “將軍可否幫我進到鄴城裡去?”我猛然望向眼前的曹仁,也許現在只有他能幫我了。“我知道,將軍是曹營之人,我提出如此要求定是爲難了將軍。可是,我弟弟他……在鄴城中正身處險境。若我此時不能回去,恐怕要後悔終生!”
我言罷低着頭不敢看他,要知道現在的我只不過是一介草民,況且還是鄴城之人。曹仁他身爲軍中將領,即便是有感於我曾經幫助過他,但他今日也救了我,算是一命抵一命,如今我要他爲了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人而以身犯險,確實是強人所難。
“子孝。”一個深沉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我轉過頭,正好看到一雙深邃的黑瞳正打量着我。那雙眼,如古井一般沉靜,卻又詭譎犀利,彷彿能看透人心似的,直看得我頭皮發麻。
曹仁見到此人,趕忙行禮,又被那人虛扶起身。
“幾日未見,子孝怎的與我生疏起來?”那人說着,臉上帶笑,目光卻停在我身上。“這位小哥有些面生,不知是何人麾下?”
“回大人,他就是我那日在中山的救命恩人……”曹仁說着,目光轉向我,“還沒問過小兄弟姓名?”
“我啊,我姓,姓賈……”我含糊地說着,心中不免有些發虛。瞧着他兩人似有什麼事情要商議,我便抓住時機裝作識趣地主動告辭。曹仁指着不遠處,說那裡是他的營帳,叫我在裡面等他。我於是如臨大赦一般逃離了那個讓我莫名懼怕的“大人”。
走到帳外時,一陣小孩子嬉笑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這軍營重地怎麼會有小孩?繞過營帳一看,果然看到兩個小男孩,一個看起來八九歲,另一個五六歲,正在鬥蛐蛐呢。
“哈哈!倉舒,你又輸啦!”大些的那個男孩得意地瞧着眼前垂頭喪氣的那個小些的孩子,缺着兩個門牙卻還是一副戰勝者的姿態咧着嘴笑呢。
“子建哥哥果然厲害,倉舒無論如何都贏不了你呢……”那個叫倉舒的小男孩嘆了口氣,肉肉白淨的小手捧着他那隻被咬掉了大腿兒奄奄一息的蛐蛐,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裡滿是心疼和失落。
看到那叫倉舒的小孩着實可憐,我便忍不住走到他倆跟前。我蹲下身,對倉舒說:“別難過啦,你的蛐蛐雖然沒有打得過另一隻,但它至少沒有傷害到其他蛐蛐啊,所以它是隻善良的君子蛐蛐呢。”
“真的麼?”倉舒聽了我的話,原本暗淡的眼立刻變得明亮起來。
“恩!”我誇張地點了點頭,繼而笑問道,“君子和武夫,哪一個更好?”
“當然是君子!”倉舒不假思索地回道。
我笑着摸摸小倉舒的頭,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旁邊的子建似是對我的理論很不滿,“噌”地站起來,雖然纔剛剛到我的肩膀,氣勢還挺強。“你這小子,照這麼豈不是說我的蛐蛐是武夫?!你是哪裡的小卒,竟敢對我們兄弟指手畫腳!”
“呦!你到底是哪家的娃娃,小小年紀說話怎的這麼沒有規矩!你的蛐蛐已經打敗了倉舒的蛐蛐,卻還要咬掉人家大腿,不是武夫是什麼?倉舒明明比你小,你這做哥哥的不僅不懂得謙讓弟弟,卻還仗着自己的蛐蛐身強力壯欺負弱小,不是武夫是什麼?啊?”我站起身叉着腰口中如機關炮一般,算這缺了門牙的小屁孩倒黴,偏趕在我心裡不痛快的時候招惹我。
“……”子建被我說得一時語塞,小臉憋得通紅。“哼,你這人真討厭!”繼而又瞪了眼旁邊可憐兮兮的倉舒,“以後再不陪你玩了!”說罷,甩着小胳膊氣呼呼地走了。
“哥哥……”倉舒見到子建被我氣跑,眼中閃過一絲落寞。“其實,子建哥哥對我挺好的。在這裡只有他肯陪我玩,可現在……”倉舒可憐兮兮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那其他人呢?他們爲什麼不肯陪你玩呢?”看到倉舒這幅小模樣,我忍不住問道。
“因爲,因爲倉舒不得爹爹的喜愛,倉舒的孃親只是爹爹的妾室……”
看着眼前這個最多六歲的小孩,我的心中不禁一酸。他還這麼小,便已嚐到世間人情冷暖,被迫接受了人的高低貴賤,這是何等殘忍。
“其實,倉舒也希望爹爹能像看重哥哥那樣看重我。那樣,孃親也能過得好一點。”小倉舒說着,眨了眨潮溼氤氳的大眼睛,小小的眉頭緊鎖着,一臉的稚氣。
“舒兒?”一個溫柔已極的聲音忽地傳來,我和倉舒同時擡頭,正瞧見不遠處立着一個姿容清麗的女子。只見她烏雲巧挽斜,鵝眉兩道宛同兩片春山,粉面桃腮恰似出水芙蓉,似玉如花,典雅異常。那一雙與倉舒一般靈動的眼,正溫柔地瞧着我們。那眼神極盡柔和,讓人頓覺如沐春風,然而卻難掩眉目間那似有而無的點點清愁。
“孃親!”倉舒甜甜的喊了一聲,一掃剛纔臉上的陰霾,顛顛兒地跑到那絕□□身邊。“這是舒兒新認識的哥哥,對舒兒很好呢!”
那少婦聞言眉間的憂愁漸漸舒展開來,一面傾聽,一面含笑着替小倉舒整理着額邊的碎髮。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倉舒這位年輕的孃親,只得尷尬地對她笑了笑。而她也還了我一個適度得體的微笑。
“娘聽說東吳那邊有人送來了個新鮮物兒,此時你爹爹和哥哥們都過去了。舒兒可想去瞧瞧?”女子輕撫着倉舒柔軟的頭髮,愛憐地說道。
聽到孃親提到他的爹爹,倉舒的臉上閃過一絲的不自然,然而很快又恢復了乖寶寶興高采烈的樣子,甜甜地說了聲“好!”
倉舒拉着我一同來到了東邊的空地上,原來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人羣之中,一頭龐然大物正站在正中央——正是一頭大象!
看到這隻大象,我的心不由的一動。雖然我的三國曆史不過關,但“曹衝稱象”的故事我還是知道的。沒想到剛剛來到曹營這邊竟然就有幸見到如此歷史典故,倒真是意料之外。
只見人羣簇擁的中心,除了有那隻大象以外,還有幾個面熟之人。我認出其中除了有曹仁、剛剛見過的深邃“大人”外,竟然還有子建那小屁孩。只見他此時正一心一意瞧着不遠處的龐然大物,滿臉的好奇。
倉舒小小的身子東扭西歪地擠進人羣,費力地走到深邃男身邊唯唯諾諾地喚了一聲“爹爹”。他的聲音小小的,微微有些顫抖。
倉舒的爹爹漫不經心地瞧了一眼他這個可憐的小兒子,再沒有其他表示。於是倉舒的小臉又黯淡了幾分,也未再去細瞧那稀罕的大象便低着頭默默擠出人羣,回到我這邊。人羣之外,倉舒的孃親也是一臉的神傷。
我終於明白了這個美麗女子憂傷的原因,其實她是很愛她的丈夫吧!只可惜,在那個時代,女人的命運一向都不能由她們自己決定,愛情便更加成了奢望。而相比於這對可憐的母子,倉舒的爹爹似乎對那龐然大物更感興趣。
“這裡若是有誰可以稱出這隻象的重量,在下必有重賞!”
此話一出,人羣中立即騷動起來。不久就有人提議,“這象身形如此巨大,看來只有造一杆頂大頂大的秤來稱了!”只見話音未落,另一個武將馬上反對,“這可要造多大的一杆秤呀!再者,大象是活的,豈會乖乖聽話?我看只有把它宰了,切成塊兒稱。”
此話一出,立即引得在場的人一片質疑之聲。“爲了稱稱重量,就把大象活活地宰了,豈不可惜?”
聽着這羣人議論紛紛,倉舒的爹爹依舊沉默不語。
“其實我倒有一個辦法,可惜爹爹是不會聽的……”倉舒的小嘴巴喃喃地說着,小鹿一般的眼睛透出深深的失落。他只是渴望父親的關注,還有哪怕是一點點的疼愛。只可惜,他這個爹爹貌似有N多個兒子,N多個老婆,而倉舒和他的孃親只是那一羣人中不起眼的兩個。
我無言,其實真的是很想幫幫他,只可惜不湊巧,這段歷史我恰好知道。“如果你改名字不叫倉舒叫曹衝,你爹就會聽了……”
“你不要逗我了,我就叫曹衝。”小倉舒依舊耷拉着腦袋。
“誒?你不叫倉舒麼?”我愕然地望着眼前小小的人兒。
“倉舒是我的字,這裡是個人都知道。”小倉舒繼續耷拉着腦袋咕噥着,“因爲我生來身體就不好,爹爹便提早給我取了字。聽孃親說,那個時候爹爹還是挺喜歡我和孃親的。爹爹還說過,孃親爲爹爹生了我,就是曹家最大的功臣。可是後來爹爹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多,便也漸漸不去看我和孃親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小小的孩童,他竟然就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神童——曹衝!在後世人們感嘆這個傳奇少年的驚人才智之時,又有誰會知道他和他的母親曾有過如此淒涼的經歷?
我拍了拍曹衝的小肩膀,信心十足地說,“既然你有辦法,那就快去告訴你爹你的主意,我敢打包票他肯定會接受,還會重賞你,還會從今天開始對你娘好!”
“真,真的麼?”倉舒漂亮的大眼睛閃過一絲興奮,隨即又質疑地黯淡了下去。
我拍拍胸脯,一副江湖郎中賣假藥的表情對他說道,“必須的,說錯了我把腦袋給你當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