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解等人原以爲他們暫時跟大明王朝還扯不上什麼關係,不過時局的發展總是出乎意料——就在他們做出不動如山決議後沒幾天,一個悠閒的午後,負責管理白沙港口入境處的城管隊員跌跌撞撞跑來報告,說有朝廷官員在白沙港登陸,自稱爲天使。
“天使,背上長翅膀的那種?掉毛不?”
當龐雨聽到這個名詞後,首先想到的是某種西方宗教形象,不過看到周圍本地官員莫名其妙的反應,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應該是指明王朝的使者罷。
對於大明王朝正式派來的使者,本地官員反應不一,有些人明顯露出欣喜和激動的神色,而有些人則面色難看——前者以王璞爲代表,後者則包括老嚴之流。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都無權對此事發表意見,決定權當然是在短毛大爺們手中。
而這邊早就想和明政府取得聯繫了,有這個機會自然不會放過。解席當即下令把人直接帶來府衙,自己則轉身返回後堂。
“咱們要不要換上正式點的衣服?”
當初大家出來玩的時候,隨身都是休閒裝運動服之類,在勞作中大都破損,後來主要都改穿土布衣裳。不過他們曾在船上倉庫裡找到若干貼牌的襯衫西服之類,當時就按照尺碼分配下去了。對這些衣服大家都小心保存,就是打算在正式場合作爲禮服使用的。這邊每個人都有一套,平時從來不穿。
“換吧,好歹也算是頭一次官方會面。”
於是龐雨等人各自換上正裝,因爲都是分配的同一批商品:白襯衫,紅領帶,深色西服,加上賊亮的黑皮鞋,上下一整套,看上去倒也整齊精神。出來時卻發現王璞嚴文昌等人也都穿上了各自的官袍,大家互相看看,都是哈哈一笑。
解席等人倒也罷了,那些明朝人對於這邊的西裝革履都頗爲好奇,老嚴上次在參加酒會時曾見過這種裝束,還不算太訝異。其他小吏可就表情精彩了,各種各樣議論時不時悄悄冒出來,這邊也懶得理會那麼多。
人很快被帶來了,正牌使者爲兩個人,看裝束是一文一武,他們還帶了十多名隨從,但都被攔在外面了。這兩個人氣勢都很足,走路時眼睛一直往天花板上看的,如果不是前面有人帶路,他們肯定會一頭撞倒柱子上,把鼻子給撞歪。
不過當這兩人走進大廳後,聽到裡面幾個短毛的議論,又差點讓他們把鼻子給氣歪了……
“咦?兩個人都有鬍子誒?這年頭太監也能長鬍子嗎?”
“難說,據說宋朝大太監童貫是有鬍子的,搞不好在這一行當中有什麼秘訣之類……”
——那位文官進得門來,就看見大廳中坐着幾個身穿奇裝異服的傢伙,頂上毛髮果然極短,亂蓬蓬活像不守清規的和尚。看見他們走進來,倒是擡了擡屁股,半站起身以示迎接之意,不過臉上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絲毫也不見尊敬之意,而他們口中的輕佻議論更讓那文官氣炸了肺。
“呔,本官乃堂堂大明廣東承宣布政使司,瓊州安撫司儉事。今奉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大人之命前來招撫爾等,汝輩安敢視吾爲宦寺!”
對面那幾個人似乎沒想到自己說話這邊能聽懂,臉上表情都有些尷尬的樣子。不過爲首那兩人倒甚是鎮定,剛纔別人議論時他們也沒開口,此時其中一個又高又壯的黑臉膛大個兒站了起來。
“只是兩廣總督派來的使者麼?抱歉,我們還以爲是從北京崇禎皇帝那裡派來的。”
那文官哼哼冷笑一聲,眼睛又朝天花板上看過去了。
“不過疥蘚之患,豈勞天子費心。遣一小吏,足以當之。”
對面衆人臉上登時都顯出怒色——這還沒談正事呢,就先把談判對象給惹火了,真不愧是大明王朝的官員,辦事本領不咋樣,敗事倒綽綽有餘。
黑大個兒旁邊,一個稍矮一點的短毛頭領忽然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我們對大明朝的規矩確實不太瞭解——你們既然自稱是天使,難道明帝國的兩廣總督就已經能夠以天自居了嗎?”
那文官臉色立即一白,卻先是朝旁邊那武將瞥了一眼,方纔臉紅脖子粗地迴應道:
“汝輩化外流民,大明朝廷就是汝輩之天。吾等代天而來,自是可稱天使,爾乃蠻夷,豈識我大明禮儀!”
——這官員水平不行,三言兩語說不過就開始罵人了……龐雨心中暗自搖搖頭,如果明帝國官員都是這種樣子,那這明朝滅的一點不冤枉。
就連旁邊那一直沒開口的武官大概都感到有些丟臉了,他朝身邊同伴拱一拱手,卻沒多少尊敬之意,反而低聲催促道:
“多言無益,方大人,還是早些宣讀朝廷喻令吧。”
兩人之中,應該是以那文官爲主,武官輔佐。明朝慣例也一向是文尊武卑,文人一向都很看不起武官的。但眼前這兩位卻有點異常,那文官對武將似乎很是忌殫,被他這麼一說,居然不再多囉嗦,反而乖乖從身後揹着的信筒中取出一份絲帛,展開,開始宣讀。
龐雨特地注意了一下,不是黃色,看來只是兩廣總督的喻令,而非聖旨。
“諭瓊州髡人知悉:照得爾輩,皆系化外之民,不服王化久矣。今既歸我天朝,本當安分守己,恪守良規……”
之後就是駢四驪六長長一大篇,只聽的一幫現代人個個頭昏腦漲。好在大家在這個年代畢竟待了一年多,對於古文多多少少都有了點適應性,對於其中的廢話已經可以自動過濾。而當聽到重要部分時,也能及時把耳朵給豎起來。
事實上,整篇文字,也就最後幾句話有用:
“……合行諭飭。諭到,諸髡人等速即遵照:一應夷船夷銃盡數繳官,造具清冊,呈官點驗。其首領自縛至官,餘人須出具甘結,良人作保,方可許其於指定之地居住……禍福榮辱,惟其自取。毋得觀望諉延,後悔無及!特諭。”
不得不說,中國古代文字的節奏韻律感很強,這文章念起來就跟唱歌似的。那文官搖頭晃腦唸了半天,好不容易唸完了總督大人的告喻,卻見對面那夥子短毛個個面無表情看着他,還以爲這幫人沒文化聽不懂,臉上立即又顯出那種自以爲高人一等的驕傲模樣來:
“如何,可要本官爲汝等解說一二?”
對面那黑大個子擺了擺手,冷冷回了一句:
“不用。”
——這文官是故意的,其實光從對面表情上也能看出,短毛肯定是聽懂了兩廣總督的要求。不過接下來,那夥人的反應卻與文官心目中猜想的大不一樣。
他們既沒有跪地投降,也沒有勃然大怒,那白臉短毛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文官半天,然後又看了半天那武將,最後竟然微微一笑,頗爲友善的打了個招呼:
“請坐下說話吧,我姓龐,名雨。這位是咱們這邊的首領解席。請問兩位該怎麼稱呼?”
兩名使者對望一眼,臉上都有些吃驚的樣子,不過,他們還是報上了自己的名號。
儘管剛纔已經說過,那文官還是把自己官位又給唸了一遍:
“本官,大明廣東承宣布政使司,瓊州安撫司儉事,方文正。”
這邊登時有人發笑——牛逼烘烘半天,原來只是個小小七品官,跟王璞一個品級。反而旁邊那武將只是隨隨便便說了個名字,卻讓衆人臉色都爲之一變。
“周晟,錦衣衛廣州千戶所副千戶。”
——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還是從五品副千戶,難怪方文正如此忌諱他。
龐雨等人對視一眼,原以爲那姓方的是正使,看來不是,這個周晟纔是主角。這個人的態度可明顯也比那方文正要沉穩許多,從頭至尾,沒說什麼廢話,只是一直在觀察這邊的反應。
不過龐雨接下去一句話,卻讓這位周副千戶一直平靜的臉上終於也顯出波瀾:
“也許有些冒昧,不過我還是想問一聲:你們倆是不是和王尊德有仇?而且這仇恨大到……他故意要派你們倆來送死?”
那方文正立即站起來,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周晟一把按回到椅子上,動作極其乾淨利落,明顯是有功夫在身的。
“王督素來磊落剛正,豈會作此等行徑——此乃吾等職責所在,生死榮辱,自是早已置之度外。”
——別看是個武官,這周晟說起話來居然也是文縐縐的。能在錦衣衛中爬到五品高位的肯定不會是文盲,但此人臉上也頗見剛毅之色,看來明帝國畢竟還是有幾個厲害人物呢……龐雨心中正頗感讚歎時,卻聽那那周副千戶又說道:
“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何況吾等此來,乃是宣慰招撫,給爾輩一條活路來的……禍福榮辱,惟其自取。王督所書,勿謂言之而不預也。”
“我呸!”
旁邊解席已經忍了半天了,這時候再也耐不住跳起來:
“讓我們交出所有武器船隻,把首領捆起來送到官府,剩下人還要在你們指定的地方居住——這他媽的也能叫招撫?”
身高一米八幾的山東漢子跳起來發怒,還是頗有幾分威勢的,但那周千戶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至少你們可以活下去……大部分人可以。”
雖然態度依然很強硬,可好歹換了白話文,看來還能談談……龐雨心中盤算着,臉上便帶出幾分笑容,指了指那份文告:
“誒,周將軍,談判麼,雙方總要有一個基礎吧,這連一點餘地都不留……”
話未說完,那周晟卻猛力一拍桌子,一字一句,迸出一句話來:
“這本就不是談判,我大明朝,從不與叛逆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