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英軍戰艦奮勇作戰,最終覆滅的場景,全都落在了後方西葡荷等國船長水手的眼中,當然,旁邊的明軍也沒錯過。
此時的白沙港口外,可以說是聚集了東南亞所有海上勢力,一支史無前例的龐大艦船羣——光是大型西式風帆戰艦就有四十多艘,在前幾天的戰鬥中雖有損傷,但畢竟是對付不能移動的陸地炮臺,形勢不好就可以後撤,打了兩天,前後損失七八條船,還剩下三十多艘,戰鬥力還是有的。
而另外一邊的大明軍更是軍容齊整,他們先前一直沒加入戰鬥,後來派兵登陸時防禦者已經棄守海岸,所以明軍艦船沒有受到任何損傷,數百條大船小艇密密麻麻,覆蓋了好大一片海域。雖然戰鬥力不如西洋大艦,但勝在數量龐大,任誰見到那架勢也要畏懼三分。
此時面對着那艘魔鬼般的鋼鐵戰艦,如果這幾方能夠齊心協力,倒也不是沒有一拼之力。畢竟對面只有一條船,而這邊則是好幾百。只要不怕犧牲來個“蟻多悶死象”,瓊海號打光炮彈後也只有溜之大吉的份兒。
只可惜這種情況並沒有出現,撇開明朝人的想法不談,就是歐洲人內部,荷蘭與西班牙都不肯聯合行動,更遑論他人。
拜先前西蒙爵士好心提醒之賜,西班牙的陸軍上校與荷蘭的商務代表都保住了小命——雖然他們沒有接受英國人全軍撤退的提議,但對於自身的安危還是十分看重,在那些古怪的防禦者面前,謹慎一些肯定不是壞事。
於是這兩位先生在天亮前先後返回到自己的座艦上,險險逃過了“雷神”的懲罰。當登陸部隊在港口的駐紮地被鋪天蓋地復仇火焰完全覆蓋時,那兩人都感到後背陣陣發涼,無論他們信奉新教還是舊教,這時候全都不約而同跪拜下去,以最爲虔誠的態度感謝上帝的護佑,讓自己逃過一劫。
在海上應該是安全的,那些可怕的東方人似乎並沒有海戰能力?直到瓊海號在晨霧中出現以前,留在海上的西洋人大都做此想法。只是現實卻無比殘酷,英國艦隊的迅速覆滅讓歐洲人本就驚惶失措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絕望地步。
都是些老海員了,一看前方那戰況就知道大勢已去。他們可不比前頭的英國艦隊,全是正兒八經的海軍組成——西葡荷艦隊大部分都是武裝商船組成,有機會幹些私掠行爲,但本質上還是一羣商人。仗着船堅炮利欺負別人時輕鬆愉快,可一旦自己淪爲被人欺侮的對象,馬上就成了一盤散沙。
西班牙人比較實在,指揮官總算還是軍人出身,還有頂一頂拼一拼的想法,可荷蘭船長們卻不管這麼多,他們中很多人是採取以船入股的方式進入東印度公司,商船屬於自己私有,好不容易纔攢錢買來的搖錢樹,怎麼肯輕易上前犧牲?
甚至沒等德鮑爾下命令,荷蘭的船長們紛紛揚帆四散,先前西蒙爵士爲了炮擊方便,把所有歐洲艦船按噸位和炮火射程實行混編,沒考慮國籍問題,現在荷蘭人率先逃竄,立即將整個船隊衝得大亂,縱使有些勇敢船長想要拼死一搏,卻也沒有了發揮餘地。
“呸,該死的荷蘭人,果然是一羣膽小鬼加白癡!”
西班牙的上校破口大罵,罵歸罵,他的旗艦“雄獅號”掉頭逃跑可一點都不比別人慢,甚至毫無憐憫心的撞傷了一條小船,也不管那上面還有人在大聲求救,升起滿帆,撒腿就溜。
轉瞬之間,剛纔還陣形齊整的西洋艦隊就這樣徹底崩潰,所有人四散潰逃,居然連一點抵抗的架勢都沒作出來。如果西蒙爵士泉下有知,大概哭都哭不出了——他率領英國艦隊勇敢上前迎敵,雖說是爲了讓自家艦船能夠有時間逃走,但另一方面,也是留存了一絲希望,想要爲後方艦隊爭取一些準備的時間,還想能打上一打的,結果卻如此大謬。
眼看實力強大的西洋艦隊竟然一下子作鳥獸散,旁邊的明軍船隊也有些不穩跡象。不過大明軍好歹是受統一指揮的,而且組成這支明軍艦隊的主要成員乃是鄭氏水軍,在這個時代,鄭傢俬軍的紀律恐怕比大明正規軍還要強一些,鄭芝龍沒有發話,他手下沒人敢跑。
此時鄭芝龍正站在明軍主帥邢祚昌身後,和另外一大羣文武官員一起,面色嚴肅的注視着西洋艦隊四下逃竄的醜態,以及不遠處那艘殺氣騰騰,正在逐漸逼近的短毛大鐵船。
鄭芝龍和其他將領一樣,大清早就被邢祚昌叫來官船上,原以爲仗打到這份上,無非就是考慮該怎麼撤兵的問題了。沒想到來到官船之後才知道,邢總帥招他們過來不是商討如何撤軍的,而是要集思廣益,商議如何繼續進剿賊寇!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這句話在大明朝體現的及其明顯。大明素來以文官統軍,而文官們打仗,首先要考慮的,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政治因素。
此番出兵,背後牽扯甚多,從一開始朝廷裡就有剿殺和招撫兩派意見對立。王尊德執意出兵,固然是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總帥邢祚昌以下,無數文武官員的前途命運也和這次剿匪作戰的成敗息息相關的。
故此雖然這些人也都看到了港口那邊的奇觀,親眼見識了短毛的犀利火器,但因爲損失大都爲西夷,明軍這邊不過丟了千把蠻兵,根本不放在心上。即使陸上戰事不利,這邊一幫子文官幕僚還在大扯什麼“避其鋒芒,擊其惰歸”,或者喊着要“避實就虛”,主張另外找地方登陸……唾沫星子亂飛,個個彷彿孫武再世,諸葛重生。
——說到底,也就是仗持短毛沒海船,威脅不到他們罷了。
鄭芝龍等一班武將自然知道他們是在瞎扯,但也不在意,反正到最後如何進軍還是要軍頭們說了算。上面長官可以胡說八道,下面小兵可不會拿自己的命去亂闖,在看到港口那邊的沖天火光後,這邊明軍早就橫下一條心——打死也不上瓊州地面!逼急了最多來一句“逆風難行,無法靠岸”,你邢總帥有本事自己游上島去?
這場可笑的軍議會並沒有持續多久,瓊海號的橫空出世讓那些剛剛還大言不慚的現世孫吳們全都傻了眼。特別是當他們看見主動應戰的西夷前哨片刻之後就灰飛煙滅後,剛剛還很熱鬧的官船甲板上立即變得鴉雀無聲,有人甚至聞到一股子腥臊氣,也不知是哪個書生給嚇尿了。
邢祚昌倒是很鎮定,他一直舉着千里鏡,既觀察前方海戰,也在注意側翼西夷船隊的動靜。當前方海戰結束,邊上的西洋人又一鬨而散之後,邢總帥輕輕放下千里鏡,很是不屑的拂了拂袖子。
“前鋒剛有小挫,全軍竟已潰散,果然是一羣烏合之衆。”
聽到邢大人冷靜自持的語氣,周圍文武幕僚們心中不有升起一股希望——大人如此鎮靜,定是有破敵良策!
邢大人果然胸有成竹,只見他從容鎮定,邁着四方步走到船舷邊上,擡手正一正頂上烏紗,低頭拂一拂腰間玉帶,面向北邊朝廷方向,遙作一輯:
“諸位,今日之事,怕是難以善罷。本官上不能剿滅髡匪以報天子,下不能驅逐賊寇以護家鄉,惟有一死,也好上報君恩,下對黎民……”
旁邊衆人一下子傻了眼——難怪你邢老大人這麼鎮定,原來是打算自殺啊?確實,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驚慌的?
可他想一死了之,旁人卻不這麼想啊。
“大人萬萬不可!”
當即便有人驚惶大叫,但邢祚昌倒是意志堅決:
“本官身爲大軍統帥,朝廷體統所在,萬不能落入賊手受其侮辱……諸位見諒,本官先行一步了。”
說着,這位堂堂大明剿賊軍統帥竟然跨過船舷,真要往水裡跳。不過他當然沒能跳下去——關鍵時刻,旁邊伸過來一條胳膊,也沒怎麼用力,就往前這麼一攔,邢祚昌說啥也掙脫不開。
“鄭將軍,汝是何意?莫非還要將本官去獻於賊寇面前邀功不成!”
攔住他的正是鄭芝龍,武將不愛囉嗦,管他怎麼唧唧歪歪,隨手一扯,就把邢祚昌拎離船邊,重又送回到居中太師椅上。這時候鄭芝龍才略略低頭,叉手失禮道:
“老大人對朝廷的一片赤膽忠心,末將深爲感動。只是以末將淺見,局勢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哦?”
一聽不用死了,邢祚昌馬上又端起大軍統帥的架子,當然態度溫和了不少:
“飛黃將軍有破敵良策?”
“破敵甚難,然欲保吾軍無恙,末將倒是略有安排,只是恐怕有損大明軍威……”
“嗨,這時候還講什麼軍威啊,快去做來!”
在邢祚昌的連連催促下,鄭芝龍纔回頭看了看自家部下——鄭芝虎,鄭芝豹,鄭彩等一干人手早就等在身後。
“東西可安排妥當了麼?”
“請大哥下令!”
當着一干大明文武的面,鄭芝虎等人依然肆無忌憚,公開宣稱只聽自家老大一人之令,換了平時絕對是大忌,小報告怕是能打到北京城去,不過這時候,當然沒人跳出來觸黴頭。
“那就去吧。”
鄭芝龍輕輕揮了揮手,之後依然回到武將班次中,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
片刻之後,明軍船隊各處響起尖利哨子聲,在聽到信號之後,鄭家水手們紛紛把懸掛在船上的“明”字大旗降下,轉手換了一面灰撲撲很不起眼的旗幟上去。
旗幟顯然是臨時趕工出來的,做得非常粗糙,連形狀都不統一:有三角形,菱形,四方形,甚至有些還保留了人體線條——明顯是倉促從大褂子拆下來的布料。所有這些旗幟上只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在幅面正中,最顯眼之處,都用最粗最大最難看的筆畫張牙舞爪寫了三個大字:
“打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