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後世那些海軍大國,動輒用幾十上百艘三層火炮甲板的大炮艦所建立起的戰列線,眼前瓊州海軍排列出的這條“山寨戰列線”略顯寒酸了一點。公主號等三艘大帆船雖然噸位夠大,卻都並非專業戰艦,火炮甲板只有一層,三條船在海面上相互間距離也頗遠,即使光封鎖一條水道也是四面漏風,在現代人眼裡純粹嚇唬人的玩意兒。
然而在這個時代的明朝水軍眼中,卻已然是銅牆鐵壁一般——明軍海戰很少用火炮,因爲他們的船隻噸位太小,很多非關鍵接頭處爲了節省鐵材還愛用榫卯結構——技術上是很精細的,卻禁不住火炮的後坐力。若胡亂開炮,不等轟沉敵艦自己就怕是要散架了。船上那些亂七八糟以“炮”爲名的火器大都只能算擡槍,無非尺寸大一點。
就是這幾艘原先在登州水師中屬於全軍至寶的雙桅大福船,它們船頭上那門由孫元化親自監製的仿西洋紅夷炮在射擊時也有嚴格要求,裝藥數量不能太多,雖然由此造成火炮射程,威力的減弱,但至少不用擔心自家船體在激戰中忽然解體。
此時一看對面,光一條船上就黑洞洞冒出來那麼多炮口,三條船上的大炮恐怕比他們整個登州府裝備的紅夷炮還要多,那叛軍水師幾個頭目都是打老了仗的,當然知道這種戰鬥根本沒有懸念——己方必敗無疑。想都不想便指令坐船掉頭回撤,只是他們卻不知道對面瓊海軍的火炮射程,其實已將他們納入火力範圍之內,只是想等目標更靠近一些罷了。
此時一見對手要跑,便不再耽擱,轟隆隆一排炮火猛轟過來。雖說距離尚遠,瓊州軍那些海軍炮手的技藝也不太嫺熟,但那幾艘叛軍福船正在轉彎掉頭,速度放緩,船體橫過來目標變大……在這一系列有利或不利因素相互作用下,終究還是有幾枚炮彈落在了船身上。
一般海戰,船上捱了一炮也沒什麼大不了,無非砸開幾個洞眼,傷亡若干水手而已。但這瓊州軍的炮彈可挨不得——被轟到的地方無不立即發生爆炸。有些爆炸非常巨大,將木殼船體炸出無法修補的窟窿,而有些則是升騰起沖天火光,倒水上去都澆不滅……
——從瓊州軍火炮裡打出的不是高爆彈就是燃燒彈,遠非這個年代的普通鐵球能比。
然而叛軍的瘋狂和勇猛到這時候也終於完全展現出來——在發現已經無法逃跑之後,他們乾脆再次掉頭,反而又向着瓊州軍船隊這邊猛衝過來。那幾艘大福船規模不小,雖然被高爆彈炸得傷筋動骨,又或者船上已燃起熊熊烈火,但一時半會兒卻也沒那麼快沉沒。此刻擺出同歸於盡架勢衝過來拼命,倒也頗有點嚇人的。
那四艘大型福船並不是單槍匹馬,與它們一起向前亡命衝突的還有不少小划艇,靠人力驅動。有些小艇分成了前後兩截,前面半截子上堆積柴薪,並裝有一個金屬倒勾,後面半截上則坐了十餘名槳手瘋狂划水,看樣子是專業的縱火船。而另外一些普通船身則普遍狹窄輕巧,速度很快。船頭往往有那麼一兩個赤膊漢子懷抱火藥桶,看來是想玩自爆。
“狠狠的打,把它們全打沉!”
這邊三艘大帆船上的戰士也都沸騰起來,自瓊州海軍建立以來一直就是仗着堅船利炮欺負人,遇到的對手全都不堪一擊——雖然這是參謀組盡力籌謀的結果,但對於那些接受了全套軍事訓練,特別是在士氣方面屢受鼓舞的底層士兵而言,那些輕而易舉得來的勝利着實有些“不過癮”。
此時終於碰上一夥子敢拼命的,這邊船上炮手水兵卻都不驚反喜,立即加快速度裝彈填藥,三艘大帆船上火炮發射的愈發快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一時間只見那條“戰列線”上白煙繚繞,火光迸發,而其正面相對的那片海域則是水波沖天,海面上被炸得波濤洶涌,巨浪翻騰。四艘大號福船固然是吸引了最多的炮彈,周圍那些小艇遭受池魚之殃,也被海浪掀翻無數。
在這火炮和槍彈組成的火網面前,僅靠人力就想要突破實在困難。其中三條大福船很快被炸得千瘡百孔沉沒下去。不過倒也剩下一艘彷彿有如神助的,居然被它連續躲過了好幾輪炮擊——大帆船上那些炮手終究還是菜鳥居多,興奮之下經常判斷失誤,把炮彈砸到了該船後方海域。
當然那船運氣再好也不可能毫無損傷,此時它已經吃了兩發燃燒彈,船體後部,連同桅帆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遲早會被燒光。但在短時間內這火勢反而助長風勢,使得那艘火船以更高速度直向公主號撲來。船頭上聚集的幾十名叛軍水兵也都不要命似的瘋狂開弓射炮,就那門小小的自制“紅夷炮”,在這麼短時間內居然也裝藥發射了兩次!只打得公主號船身外緣碎木橫飛,倒也受了點傷。
在公主號船殼外側,接近水平面處也設置有撐竿骨架,一般小艇無法靠近。但這麼一艘大傢伙高速衝過來光靠竹竿肯定擋不住了。對方顯然也是這般打算:反正自家船已經燒起來了,索性當放火船用,衝上來與公主號同歸於盡!
不過他們的如意算盤很快就被徹底打破——正當那火船快要衝到公主號近前,船頭上幾個裸衣漢子已是面露兇光彎腰去抱火藥桶時。從公主號以及旁邊較近的伯爵號船頭上幾乎同時爆發出一團濃煙,煙霧中一團炫目火球疾射而出,屁股後面還拉着一條長長火煙尾巴,發出尖銳呼嘯聲,直撲敵船!
“飛天神龍!是火龍!”
看來這個年代的水手想象力都差不多,對於瓊州軍火箭彈的觀感也完全一致,在叛軍水手一片“火龍!火龍!”的驚叫聲中,兩枚火箭彈先後命中目標,將那福船船頭炸了個粉碎。
船頭一碎,方向就徹底無法控制了。終於,就在公主號腳下,那艘拼命火船萬分不甘的橫翻下去,在一片沖天大火中緩緩沉入水中。
以這最後一艘大型福船的沉沒爲標誌,叛軍水師傾盡全力對於瓊州海軍的攻擊行動宣告徹底失敗,剩下那些小艇連這邊的中型福船都啃不動,更不用說三艘大帆船了,不一會兒便或沉或逃,散了個乾淨。
海面上遍佈碎木浮屍,還有不少叛軍水兵在抱着木板掙扎求生,對他們是施以援手還是補上一槍要取決於各船船長的興致,凌寧黃曉東這邊還無暇顧及——對他們而言,海戰還並未結束。
“我們這邊的活兒都幹完了……不過鄭家船隊那裡好像有點麻煩,要不要過去幫忙?”
——叛軍水師的目標是阻止敵軍“大部隊”登陸,雖然派出主力艦隊和瓊州海軍死拼,但對於鄭氏海軍的登陸場那邊倒也沒放鬆。海面廣闊,瓊海艦隊十多艘艦船即使控制了很大一塊麪積,畢竟作不到滴水不漏。尤其是在海岸邊緣,大船唯恐擱淺不敢過於靠近,熟悉本地海情的小艇卻沒那顧忌,趁着這邊忙於纏鬥的時候,倒也有不少軍船朝着鄭家水師方向衝過去了。
待此地分出勝負,發現無論如何也啃不動瓊州海軍,便有更多叛軍改變目標,衝着鄭家船隊掩殺過去。鄭家船數量繁多,原本看起來好像比只有區區十多艘大船的瓊州軍難以對付,不過眼下在那些叛軍眼中卻是倒過來了——打仗這種事情再也做不得假,戰力如何彼此一交上手就清清楚楚。前面那支大船隊雖說船多兵猛,也不是什麼好啃的目標,但好歹還是用這些明代水軍所熟悉的“傳統”方式在廝殺,比這邊漫天飛的火炮鉛丸,連對手面都見不着便流盡了鮮血總要好得多。
於是除了一部分逃回水城或是往外洋流竄的,所有剩下沒被擊沉的登州水師都儘量遠離這些掛着“瓊”字旗號的大船,全部衝着鄭家軍殺過去,登陸場那邊一時也殺聲震天。
“要去幫忙?”
對於黃曉東的建議,凌寧卻是猶豫了一下子,如果這邊艦隊加入戰鬥,獲勝是毫無疑問的,但瓊州海軍從未與鄭家水師配合作戰,船隊冒冒失失衝過去,原本最適宜炮擊的陣形就不能保持了。那邊又是以奪船纏鬥爲主,火槍還好,大炮打過去很容易造成誤傷。而若是火炮威力不能全力發揮,被敵艦趁亂貼了上來,說不定反而吃虧。
想了想,他朝旁邊的信號員發令:
“打旗號過去,且問問鄭芝虎本人是怎麼個想法。”
信號員立即跑向桅杆,先是打了一枚表示需要通訊的信號彈上天,吸引鄭家船隊那邊的聯絡人員看過來,然後升降帆索,將一連串旗語信號發過去,詢問是否需要這邊幫助。
鄭家船隊上有瓊海軍派過去的聯絡員,白天旗語晚上燈號,彼此間通訊是非常順暢的。不一會兒,從鄭氏艦隊的旗艦上面也飛起一枚代表迴應的信號彈,然後那邊主桅杆上同樣迴應了一串旗語,凌寧和黃曉東都是懂旗語的,從望遠鏡裡看到信號,不用旁邊信號員翻譯就明白那位鄭家二爺是個什麼態度了。
——那是非常堅決的表態:絕對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