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旗獵獵,兵甲如霜。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場景,不過這回中軍帳外那兩排石翁仲般的重甲武士不象上回那麼神氣了,打敗仗顯然很影響士兵的精氣神。
解席與龐雨二人再度來到大明山東行營的中軍帳前,兩人在進去以前照例往後面看了看——北緯依舊帶了一幫弟兄守在外頭,朝他們招了招手錶示儘管放心。不過這個“儘管放心”到底是放心能救出來還是放心一定能報仇,那就很難說了。北緯這傢伙偶爾也會腹黑一把,對此總是語焉不詳。
既然來了就甭想太多啦,反正上次鬧這麼僵都沒事,這回人家是有求而來,想必不會有多大危險。對於這一點,瓊海軍內部商討下來倒是甚有把握。
——在接到朱大巡撫再度要求與瓊海軍首領會面的消息時,大家便聚在一起討論了一下當前局勢。明軍這次攻城雖然失敗,但他們其實還有機會。黃縣小城畢竟不能跟鐵打登州相比,這一輪攻擊雖然未能取勝,但也不是一點沒效果——城牆部分已有多處損毀,被破壞掉的城門一時間也難以修復,只能用塞門刀車加上泥土沙袋予以封堵。
此外經過如此激烈的一場惡戰,叛軍的火藥,箭矢,包括精銳士卒消耗肯定不在少數,估計城裡的糧食物資剩下也不會太多,如果大明軍重整旗鼓,再這樣奮勇攻擊個一兩次,對方肯定吃不消。
所以最後大家商議下來的結果,是大明軍完全有能力獨力吃下這股叛軍,只要再付出點傷亡就行。分析得很全面,只是這幫小夥子犯了個騎驢找驢的常識性錯誤:他們忘了把自己這支軍隊對大明軍造成的影響考慮在內——如果沒有其它外援,明軍咬咬牙再攻個一兩次問題也不大。但既然有一支曾在半日之內就取下登州雄城的友軍部隊在這裡,還要明軍官兵用血肉之軀去衝擊叛軍城防……僅僅爲了滿足官員的自尊心?就算那些明軍將領還硬氣着,他們的手下可不肯再白白送死。
——不久之後,從明軍大營派來使者,說朱大撫臺召見解團長,龐參謀兩位。用的理由倒是很絕妙:上回遼東軍獲取了大量首級向行營報功,但經過行營官員的仔細查驗,發現裡面有很多應該是屬於瓊海軍的功績。朝廷處事自是要公正廉明,故此請瓊海軍的首腦過去商談一下,好補上這份功勞……
人家都這麼客氣了,這邊自然要給個面子,於是解龐二人再度走過那段長長的人肉衚衕,走進了那略有些昏暗的大明山東行營中軍帳。
這一次明軍方面的態度果然要好了很多,當解席龐雨二人走進來時,除了正中主位上幾名官員,周邊武將紛紛站起,以示尊重。也沒什麼人再不開眼的談什麼禮儀問題了,朱大典甚至親自擡手讓客,示意他們在前排兩張椅子上坐下。至於那個跟他們短毛不對付的高起潛?壓根兒沒出現在營帳裡,想必是怕留下來反而礙事,被指使避開了。
朱大典依然努力維持着他全軍總帥的架子,雖然臉上笑容可掬,態度和藹可親,但依舊不怎麼開口。主要是負責全軍後勤,以及紀錄功勳獎懲事宜的巡按謝三寶出面交涉,此外居然還有遼東軍的統領吳襄。
……先是由謝三寶拿出一份文件,裝模作樣唸了一通統計數字,說經過行營有司的細緻查驗,遼東軍報上來的戰功屍首中有若干身上並無刀箭傷痕,乃爲炮石銃彈所殺,理應是屬於瓊海鎮的功勞,故此要重新劃分獎勵云云……
對此龐雨等人只是心中暗笑,心說這幫明朝官員做事情太馬虎,連找藉口都不肯找個好點的理由來——大明軍素來以首級記功,腦袋都砍下來了誰還能覈對屍體上的痕跡?不過既然人家是給面子,這裡也不好較真,只得含糊應下。
之後遼東軍的吳襄也起身鄭重道歉,說自家兒郎在統計戰果時有所疏漏,先前犬子三桂年輕不懂事,帶領的前鋒營也多是好勇鬥狠之輩,初次碰面時多有得罪之處,還望各位瓊州鎮同僚看在大家同爲朝廷出力的份上多多包涵……等等諸如此類言語。這倒是讓龐雨頗感意外,不覺又高看朱大典一頭——能夠讓傲氣無比的遼東軍主動向他們低頭,山東行營想必從中作了不少工作。
官場上面講究個花花轎子人擡人,解龐二人雖說對大明官場上那套都不瞭解,好歹也知道這個道理。他們頭一次過來時爲了維護己方團體的獨立地位,語言行動間多有些生硬之處,回去後也作了反思,這次過來原就是本着改善關係的意圖,自是友善了很多。
雙方互相客氣了幾句,如此山東行營軍中實力最強的瓊州鎮與遼東鎮兩軍就算是冰釋前嫌了。那謝三寶也來湊趣,當場宣佈說回頭就把上次的首級功折算成白銀分發下來,解席這邊自是笑納——天上掉下來的銀子,不拿白不拿。
不過接下來在覈對具體賞銀數目時,這幫行營官員們卻又露出本性——話說得很好聽,到最後真正撥付下來的錢數卻並不多,只有千把兩,不知道是叛軍腦袋太不值錢還是這幫傢伙剋扣太狠。那謝三寶自己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直說當前還在戰事之中,後方運來以軍糧輜重爲主,還撥付不出太多賞銀,不足之數待戰後添補。這邊也不好細究,無非一笑而過。
於是,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行營主帥朱大典終於斟酌着開了尊口,要求也正如龐雨等人事先預料——他們想要藉助瓊州軍的火力攻城。
不過這幫大明官員不知道是精明過了頭還僅僅是缺乏常識,他們一開始居然提出說是想要向瓊海軍“暫借”火炮使用,謝三寶還很大方的表示可以支付租金,搞的龐雨這邊哭笑不得——怕咱們瓊海軍搶功勞也不能這麼幹啊,那些火炮讓大明軍的炮手來操作,恐怕炮彈十有八九會落到自己人頭上。
還是老解當過幾年公務員,比較會說話,一開口就表示我瓊州軍既然來到山東爲朝廷效力,全軍自當奮勇向前,萬萬沒有光看友軍單獨奮戰的道理……諸如此類啪啦啪啦一通豪言壯語,反把在座那些明朝官員說的一愣一愣。
解席這傢伙本事也挺大,一通胡扯淡愣是被他說的正氣凜然,宛如在主席臺上作報告的黨委書記。彷彿一點不記得就在前兩天,小山坡上舉着望遠鏡興高采烈看西洋景,大肆嘲笑明軍官兵皆爲廢柴的圍觀羣衆裡就有他……還是笑的最大聲那個。
當然了,老解這人總體上還是個直爽漢子,在說了一堆務虛廢話之後,終於還是把話鋒一轉,提到了實際方面——我們是很願意爲朝廷早日平定叛亂出把力的,叛軍的實力咱也早掂量過,雷神火炮一出,掃蕩掉那些小丑餘孽不成問題。只不過……考慮到其他友軍,大家辛苦那麼大老遠的過來平叛,若讓我們一家都把事情做完了,恐怕各位同僚面上須不好看……
朱大典和其他那些武將一聽都甚是高興,想不到這夥向來硬邦邦的短毛這回卻開竅了,知道不能吃獨食,很好!早知道這樣還說什麼借炮呢,直接談合作事宜了。
當然在這裡的也都是些玲瓏剔透人兒,知道短毛不可能平白無故給好處,於是紛紛上前打探:貴軍是想要多少錢?抑或是當初招安時沒談好,幾位頭領得到官職嫌低了點,想要往上再升一升?——儘管提出來,都好商量!
解席龐雨兩人則是笑眯眯不置可否,直待眼前衆人把各種條件提了個遍,方纔不慌不忙伸出一根手指頭——咱們不搶功勞,金錢方面也好說,到時候隨便支付點彈藥費就行了,咱們只有一個要求:
——人!
瓊海軍千里迢迢來山東平亂,歸根結底,就是爲了在大陸上打開一個口子,儘可能多吸收大陸上充沛的勞動力前往海外諸島開荒,他們不缺錢不缺糧食,也不缺技術或工具,唯一缺乏的就是人。
所以按照大家事先商量好的口徑,解席向行營方面提出的要求很簡單:我軍幫你們打破黃縣,儘快結束這場戰爭,但在戰鬥結束之後,除少部分地位較高,需要押往京城獻俘的重要囚犯外,其餘活下來的俘虜都要交給咱們瓊海軍處置。反正按照大明朝的慣例,對這些叛軍多半是要處以流放之刑的,流放地不是塞外就是嶺南。咱們瓊州府原本就是流放之地,大員呂宋等地更是屬於化外蠻荒,把他們丟到那邊去也算是一種懲罰。
“簡單說就是咱們聯手破掉黃縣。死人歸我們,活人歸你們,我們得戰功,你們得勞力——是這樣嗎?”
遼東軍吳襄的腦子果然頗爲靈活,不愧是馬販子出身,很快就把這方案的核心之處給指了出來,得到瓊海軍二人的首肯之後,諸將各自打開了小算盤……反正當兵的都是發死人財,只能拿死人腦袋報功,所以這個方案對他們的利益沒有什麼影響,他們當然都是樂得接受。只有朱大典和謝三寶兩位文官臉上裝模作樣顯出來幾分爲難之色:
“如何處置叛逆士卒,那要取決於朝廷的旨意,吾等不便自作主張。朝廷縱使想要往海外流放他們,也不會容許我們這邊先斬後奏的。”
“那就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情了,這方面如何處理,想必各位大人比我們要擅長得多。大家既然聯手行事,當然是各自發揮所長。我們只管在前方破敵,後面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是要各位大人多多擔當了。”
解席這話裡涵義也很直接了——既然是聯手,總要雙方一起出力纔對,不能說我們把麻煩都解決掉,你們一點事都不幹,這種冤大頭誰肯做?對面那兩位都是人精子,一聽之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臉上不約而同都略略有些泛紅。
不過這種官僚都是老奸巨滑之輩,並不因爲吃了解席一句擠兌便輕易鬆口,他們兩個唧唧歪歪的扯了半天,最後終於露出口風,要瓊海軍方面保證到時候能拉上錢謙益,徐光啓等東林黨人一起在朝中發力,他們才肯考慮合作。
此外,如果朝廷有什麼責難之處,也要瓊海軍自己承擔下來——總之這些國家幹部是一點責任都不肯負的,這一點倒是古今皆同。
解龐二人對此毫不介意,當即一口答應下來——反正彈劾他們瓊海軍囂張跋扈的奏摺估計早在北京城裡堆成山了,也不在乎多上一兩條罪名。他們在朝廷裡有東林黨這個強力奧援,到時候無非再打打嘴皮官司而已,在這方面他們不怕任何人。
合作協議就此達成,各方皆大歡喜。彼此都是爽快人,這種事情也不可能落下文字,於是大家以茶代酒幹上一杯,就此告辭。
解龐兩人走出中軍帳,會合了北緯等人,一路返回己方營寨中去。在臨出寨門前,卻見朱大典又特地追出來,問了一句:
“貴軍火炮,何時可以齊備?”
解席想了想,揮揮手道:
“明後天吧,等我們找個合適點的發射陣地就行。”
營帳中大明各軍將領互相看一眼,臉上都顯出不太相信之色。若按他們的經驗判斷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短毛軍行事不能用常理視之,這一點行營將領心中都有體會,所以也不多說,各自回去加緊準備,只待後日破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