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76

荷衣坐在牀上,道:“怎麼樣?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錯罷?我可是天天打掃的。看,這是我繡的!很不錯吧?”她指着窗簾角上的一團線條。

不知怎麼,她又笑嘻嘻了起來。

他仔細分辨一番,那線條左看右看都像是一羣蟑螂,不禁稱讚道:“唔,這是蝶戀花罷?真不錯呀!荷衣,你幾時繡得這樣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來了,眼光真是了得。隔壁的大娘還硬說這不是。”

“她那兒瞧得出來呀!”

“得啦,慕容無風!我繡的是一羣蟑螂。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來爬去,我故意繡了一大羣,讓他們以爲是敵人,好將它們嚇走。你老兄居然說是蝶戀花,呵……”她又笑得前仰後合。

他也禁不住莞爾。

她還是那副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是住在這樣狹小逼仄的房間裡。

過了一會兒,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來,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麼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錢嗎?”他記得臨走時,自己執意讓她帶走大半的銀票,那錢足以讓她過十幾年的日子。

她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嗯。全偷光啦,連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兒有錢,你爲……爲什麼不來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裡丟的。”

那是一大筆錢,趙謙和交給她的時候說這是從慕容無風自己的診費裡開出來的。她從沒有賺過那麼多錢,當然也從沒有丟過那麼多錢。一想到這裡,心裡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結結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渾身滾燙,將你……將你浸在冷水裡你也沒醒過來……折騰了一晚上,好不易燒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棧,什麼都沒了,整個包袱都偷走了。你說,這小偷怎麼這麼黑心哪……”

慕容無風怔了半晌,道:“那是你走後第二天的事。都說好不再見了,你爲什麼還不走……爲什麼還要來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說我走了你的心裡纔會好受,爲什麼我走了你卻去喝酒?還要喝得爛醉?你這樣……這樣的身子能像那樣喝麼?”

慕容無風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像死人一樣地扛到陰溝裡亂吐……陪了你幾個時辰,你倒好,一醒過來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氣,懶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無風道:“好罷,荷衣,你原來時時過來看我,卻又……不讓我知道。你這人是怎麼啦?怎麼就趕不走呢?”

“你還說哪!”

“難道你打算一個人獨自生下這孩子?”

“那又有什麼稀奇?難道我生不出來麼?”她擡起頭,衝他翻了一個白眼。

“你……”他張口結舌。

“好啦,你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暄了,你可以回去啦。方纔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兒我還得去買爐子。這錢你得賠給我,二十兩。”她從牀上站起來,好像要送客的樣子。

“荷衣,你還要幹哪?”

“怎麼不幹?我烤的胡餅賣遍小江南,是這裡味道最好的胡餅。下一回你來,我做一個給你嚐嚐。”

他一言不發,將她的牀單掀起來,將擺在牀頭的幾疊衣物統統塞到牀單裡,然牀單一卷,打成一個包袱。

“喂,你幹什麼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裡去?人家明天還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門去僱了一頂轎子。

“上轎罷。”他對她道。

“哪兒去?”

“回家去。”

“哎,這個……說走就走,說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沒面子了罷?”她又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起來。

“進去坐着罷。”他拍拍她的腦袋:“哪來的那麼多話。”

她一笑,頭一低,乖乖地坐進了轎子。

一乘小轎擡進林氏醫館的時候,天已大亮。趁着病人們還沒有趕來,慕容無風連忙將“閉館三月”的牌子掛了出去。卻燒好一桶熱水,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替荷衣洗起澡來。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煙薰得枯澀的頭髮終於露出了光澤。

荷衣道:“其實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着別動。”說罷,他開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發一絲不苟,好像她是一隻剛從泥地裡拔出來的白蘿蔔。

“那兩個人,他們真的去了天竺?”她坐在澡盆裡問道。

“至少臨走的時候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諒了他們?”

他道:“沒有,我只是想快些忘掉他們而已。”

“你還傷心麼?爲你父母親的事情?”

他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的痛苦,隨着他們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着的人,不該爲過去的事情揹負太多。”

“你揹負得太多的東西不是過去,是你自己。”不知爲什麼,她也跟着嘆了一口氣。

“我這隻蝸牛,是不是已從殼子裡爬出來了?”他苦笑。

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每個人都是一隻蝸牛。”

“洗好了,我抱不動你,你得自己從桶裡爬出來。”他笑道。

話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從桶裡跳了出來。

她的肚子雖然很大,跳得還是很高,很快,落地卻輕得好像一片羽毛。

他的臉都嚇白了,抻過手,扶着她的腰,道:“這個時候不許你用輕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頭。

她躺在軟榻上,身上搭着一塊薄毯。慕容無風拿起梳子,替她將一頭長髮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用一塊乾布包好,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