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後,清晨,滿園新芳初綻。
秦王駟攜着羋月,慢慢走在花園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這木芙蓉花開得更鮮豔奪目了。”
羋月也嘆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長。世間事,莫不如此。”
秦王駟聽了這話,以爲她因自己懷孕不得承寵而生了嫉意,開玩笑地道:“哦,季羋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澤由何人承幸嗎?”
羋月卻是對這個話題略沾即走:“大王說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膽。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書》,想到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駟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羋月笑道:“妾身自懷孕以來,鎮日枯坐,閒來無事,便看此書。”
秦王駟有些興趣上來了:“哦,你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變法,原爲獎勵軍功,禁止私鬥。可如今各封臣權力如故,真正因軍功而受勳者勢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間爲了爭奪利益的私鬥仍然不絕。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長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實質只怕會無法推行。”
秦王駟微怔,看着羋月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夠與他一起練兵一起習武者有,能夠與他一起賞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夠與他談商君書的,卻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卻當真沒有多長,喜歡論政。他長嘆一聲:“你果然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實質,一國之戰,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齊心協力作戰,戰後共享戰利品和土地戰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讓國君以軍功爲賞,讓這些聽從封疆之臣命令的將士們,聽從君王的號令,因爲君王能夠給予他們的,比他們聽從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羋月詫異道:“但是什麼?”
秦王駟道:“寡人問你,君何以爲君?”
羋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統所裔,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對嗎?”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可知周室開國有三千諸侯,如今只得十餘國相爭霸業,那些被滅掉的數升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統所裔?”
羋月怔了一怔,仔細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說中原諸國,便是我楚國立國這數百年,也是滅國無數。”黃國、向國、莒國,甚至庸國,都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的諸侯啊。
秦王駟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絲玩味。他寵幸她、縱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務繁忙之後的閒暇;帶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時興起。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居然會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難以理解的商君書,甚至她真的有所領悟,能夠把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向他詢問。他忽然生了興趣,他想知道,對於王圖霸業,一個小女子能夠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夠走到哪一步去?
這是個很有趣的試驗,他想試試。魯人孔丘說“有教無類”,眼前的這個女子,如一顆未琢的美玉,他想親手去把她雕琢出來。他之前有過許多的女人,但每個女人不是太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個既聰明,又不會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後能夠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想到這裡,他沉吟片刻,解釋道:“君之爲君,關鍵不在於血統所裔,而在於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寡人爲太子時,之所以反對商君之法,就是因爲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權,稍有錯失,就會引起封臣們的反對,最終秦國將會如晉國一樣四分五裂。等寡人繼位爲君,雖然殺商君以平衆怒,但坐上這個位置以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雖然傷封臣,但強君王,興國家。所以寡人殺其人而不廢其法,但商君之法畢竟已經傷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繼位之始,國中封臣數次動亂,雖然都被壓下,但卻傷及了國家命脈。”
羋月詫異地道:“妾身聽糊塗了,依大王之意,變法是對國家有利,還是對國家有傷?”
秦王駟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國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時候,已經是害多於利了。但是卻沒有一個國家有辦法擺脫它,以至於爭戰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麼如魯國等被滅亡的諸國一樣,雖然削弱了封臣,但卻壞了自身的實力,最終被別國所滅。要麼如晉國齊國一樣,雖然國勢強大,但是強大的卻是封臣的權勢,最終國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經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國不敢承認而已。”
羋月似有所悟:“似吳起在楚國變法,李悝在魏國變法,甚至如齊國的稷下學宮等,列國其實都在或多或少地實行變法,只是變法通常一世而斬,人亡政銷,無法再繼續下去而已。”
秦王駟點頭道:“所謂居其位,謀其政,實是不虛。寡人爲太子,觀的是國內之勢。寡人爲國君,觀的纔是天下之事。列國變法,其實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爛肉,切掉自己的殘肢,以求新生。但是誰能夠真正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呢?列國撐不過來,最終變法失敗,而秦國撐過來了,卻也必定要面對元氣大傷一場。”
羋月聽得暗驚,細思卻是越想越是駭異,喃喃地道:“所謂大爭之世,虎視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將自己脫胎換骨,撕皮裂肉。想不讓別人對自己殘忍,唯有先殘忍地對待自己。能夠撐過對自己的斷腕割肉,世間還有何懼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國。”
秦王駟點頭,讚許地:“能與寡人共觀天下者,唯張儀與你季羋了。”
羋月聽到這個的評語,心潮澎湃,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歡喜,謙遜地道:“妾身只是旁觀者清。”
秦王駟嘿嘿一笑:“嘿嘿,旁觀者、旁觀者,天底下人人爭着入局爭勝負,又或者閉起眼睛縮進龜殼做尊王復禮的大頭夢,又能有幾個旁觀者?”
羋月想了想,又問:“大王看那張儀是入局者,還是旁觀者?”
秦王駟道:“他曾想作個旁觀者,最終卻被逼上做了一個入局者。”
羋月輕嘆道:“是啊,張儀曾對妾身說,如果不是昭陽險些置他於死地,他還不至於入局。”
秦王駟點頭讚道:“當日我入楚,一是達成秦楚聯姻,第二便是這張儀入秦,老實說,此二事,不相上下。”
羋月點頭,若有所悟:“妾明白了,爲什麼張儀能夠逼走公孫衍。那是因爲,大秦已經不需要公孫衍的治國方式,而是需要張儀的策略了。”
秦王駟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羋月肯定地說:“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有功,得封國相。而大秦借張儀恐嚇諸侯,休生養息。”
秦王駟忽然長嘆一聲,羋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說錯了嗎?”
秦王駟搖搖頭:“不,你說得很對”他長嘆道:“變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傷自殘,想要恢復如初,就得要有足夠的時候休生養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穩固,卻需要發動戰爭,獲得足夠的疆土和奴隸,才能兌現對將士軍功的賞賜。有了軍士的分權,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羋月心中暗歎,這實是一種悖逆的兩極。爲了變法的成果,需要對外的作戰,而變法帶來的創傷,卻需要國內的穩定。所以雖然秦王駟殺商鞅而不廢變法,但是同舊族封臣們的對抗與妥協中,在國內的穩定需要中,商鞅變法最關鍵的軍功鼓勵,卻被遲遲不能閱現而推遲了。所以秦國才需要張儀,需要張儀在外交中以恐嚇換來利益,換來秦國的休生養息。
秦國所需要的,是時間,爲了變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開對外作戰,但這個時間,卻起碼得再等上十幾年。
秦王駟雖鼓勵民間生育有賞,卻也得十幾年以後,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爲新一代的戰士,那時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國君,才能夠實行開疆拓土,以戰養戰的國策。
羋月輕撫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駟從她身後摟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輕聲道:“給寡人生一個兒子,將來爲我大秦征戰沙場吧。”
羋月嗔怪:“大王都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還要兒子?”
秦王駟大笑:“兒子永遠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輕撫着羋月的腹部,道:“尤其是這個兒子,有一個聰明的母親,將來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羋,寡人喜歡你,因爲你夠聰明,寡人跟你說什麼你都懂,而且你會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學習。後宮的女子雖多,但是象這樣無處不合寡人心思的,卻只有你一個。”
羋月握着秦王駟的手,轉身面對秦王駟,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雖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卻只有您一個。我但願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王駟笑道:“一半怎麼夠,寡人的孩子,必要強爺勝祖,方能揚我大秦霸業。”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此刻,遠處,羋姝站在廊橋上,遠遠地看着花園中秦王駟和羋月兩人恩愛,臉色僵硬,手指緊緊握住衣袖,咬緊牙關。
羋姝走進椒房殿,便見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蕩迎上來。小嬰兒衝着母親啊啊地叫着,羋姝滿臉怒火在看到兒子的時候軟化下來,微笑着抱過兒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後進來,窺伺羋姝的神情:“不知王后爲何不悅?”
羋姝強笑了笑:“無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爲何不悅,見狀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愛,就算是爲了他,您也得早下決心啊。”
羋姝沉下了臉,把孩子交給乳母,往內室走去,玳瑁忙跟了進去。
羋姝一屁股坐下,見玳瑁一副非說不過的架式,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又想說什麼?”
玳瑁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爲鑑啊,當年向氏險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險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羋象她的母親一樣善於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軟。”
羋姝心煩意亂地斥道:“你有完沒完,總是這麼喋喋不休地說這種話,季羋怎麼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順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實說了吧,若不是您當日阻止,威後是萬萬不會讓那女人活着出宮的。”
羋姝吃驚地問:“爲什麼?”
玳瑁道:“王后可知,當年先王爲何如此寵愛向氏?”
羋姝道:“不是說向氏妖媚嗎?”
玳瑁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是當年向氏懷孕時,天有異象,唐味將軍對先王說,‘天現霸星,應在楚宮,當主稱霸天下,橫掃六國’……”
羋姝一怔,只覺得荒唐可笑:“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稱霸天下,這種話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卻信了,他自懷孕起,就將向氏移到椒宮,寵愛有加。季羋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週歲之宴,先王扔下威後和您,就趕去椒宮等着那個孩子的出生。而那個孩子的確詭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脫了襁褓只穿着肚兜扔進御河裡飄了十餘里,居然安然無事,這實在是太過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卻總有一些陰差陽錯的事不能得手。”
羋姝打了個哆嗦,強自鎮定地斥道:“這麼荒唐的事你們都相信?”
玳瑁見她不信,不得不拋出殺手鐗:“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爲什麼會瘋掉?”
羋姝一怔:“七阿姊?這事與她又有何關係?”
玳瑁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圖謀秦王后之位……”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你不必多說了,哼!”
玳瑁雙道:“威後知道這件事兒以後,就對七公主說,若她殺了九公主,就滿足她的願望。可您知道嗎,就在威後對七公主說完這話以後,沒過兩天,七公主就瘋了!”
羋姝大驚,失聲道:“你是說七阿姊是被……”她詫異地看着玳瑁,驚得說不出來話,難道她的意思是,因爲羋茵要害羋月,所以反而被某種不知事的力量給暗算了?
羋茵發瘋之事,她早就懷疑過楚威後暗中下手,只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爲尊者諱,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問。如今玳瑁自己把這話說了,倒叫她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