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羋月三人在山中艱難逃避追殺。薊城西市發生的事,當夜就由輿公緊急傳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時郭隗正陪着十三歲的燕昭王姬職巡邊,指點此番有數名將領皆是出自黃金臺所招賢士,讚道:“大王自起高臺,天下才子自此登階而上,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誰都會爲了這一刻而捨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擁而來,再過數年,必是齊國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國自大王而興。”
燕昭王的小臉興奮得發紅,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負先生期望,不負列祖列宗託付。”
這時候一個侍衛匆匆而來,走到郭隗身後低語了幾句。郭隗臉色一變,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薊城有公文來,臣去處理一下。”
燕昭王點頭:“先生自去,寡人還要在這裡看一會兒。”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館,拆開帛書一看,頓時大驚,將帛書一拍,問來人道:“這卻是怎麼回事,如何事情竟會演變至此?”
那侍衛苦着臉跪地,只得將詳細情況一一稟上:“國相,是茵姬自國相離京之後,便尋人設了圈套,令秦質子誤殺遊俠,關入獄中,又令兆右丞逼迫羋夫人委身於他……”
郭隗聽到此,已經大怒,擊案道:“這婦人……這婦人……”他是因羋茵與羋姝的偏執,不想留下羋月爲後患,便有意眼開眼閉,放任羋茵對羋月出手,臨行前亦是再三叮囑,出手置於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後患無窮。不想羋茵竟做出這等齷齪舉動,令他只覺得羞辱滿面,怒火涌心。
他強自攝定心神,又問道:“那又如何?”方說完,聯想起方纔帛書所言,頓時明白,道:“賤人誤我。那羋八子在西市結交遊俠甚多,豈會甘心就死……”
那侍衛道:“是,羋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挾,出了西獄便去了酒肆,剪髮賣產,置酒宴請西市所有的遊俠劍客,席間煽動諸人,隨她去劫了西獄。”
郭隗坐下來,慢慢平定心神:“當真沒有想到,當真沒有想到啊……一介婦人,竟有這樣的膽子,竟有這樣的才能!好,好一個有血性的婦人!西市遊俠,齊人犯境時只怕我等也無法把他們這般組織起來吧,她居然有這般的手段,和這樣孤注一擲的賭性,當真頗有幾分當年秦惠文王的風采啊!”
那侍衛稟道:“國相,如今西市監獄被劫,裡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來,整個西市的遊俠劍客都已經失控。若不及早採取措施,只怕整個薊城都要大亂,還請國相定奪。”
郭隗沉聲問:“廷尉何在?有沒有派人追擊過?”
侍衛道:“當夜他們燒了西獄,還打開了西城門。茵夫人拿國相的令符調用了相府衛隊,親自率兵去追擊……”
郭隗心中更惱:“這賤婦居然還敢親自去追,這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我國相府出了如此丟臉之事嗎?”心中卻是大悔,早知道此婦行事瘋狂,當日便不應該將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這邊懊惱,卻聽得那侍衛又道:“……不想中間有人接應……”
郭隗一驚,問道:“有人接應?是什麼人接應?”
那侍衛:“是一隊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麼時候又勾結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獄,她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
侍衛道:“小人捕捉得幾名遊俠,問出他們昨夜劫獄之後分別逃走,如今已經不知去向。她身邊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叫黃歇的人。”
郭隗沉吟:“黃歇?我聽說過,此人遊學列國,頗有名氣,似乎此番是楚國使臣的隨從,怎麼又與她在一起?”
那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羋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點頭:“我知矣。”
那侍衛待要說些什麼,卻見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擾,忙又息聲。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護衛稟道:“國相,大行人自薊城來,有急事要報國相。”
郭隗臉色一變,大行人掌與諸侯往來之事,列國事務第一時間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薊城,並不在隨行之列,此時星夜從薊城來,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動了外交糾紛不成?
當下按下這侍衛的稟報,叫道:“請。”
卻見大行人匆匆而入,滿臉倉皇憔悴之色,顯見一路趕來,走得甚爲辛苦,到了門檻之時,竟是心神恍惚,腳下一絆,險些跌倒。那侍衛本退在一邊,見狀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見狀不由得迎了上去,急問:“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鬚髮皆顫,一把將手中攥住的帛書拍在郭隗的手上,抖着聲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傳來的急報,出大事了!”
郭隗展開帛書一看,也是大驚,迅速將帛書收在手心,叫道:“來人,備車馬,備衛隊,老夫要立刻回薊城。”
那大行人見他拿了帛書就走,顫巍巍地追上來:“那大王和易後處……”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丟下一句話:“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薊城的同時,羋茵也在一路狂奔向着東邊趕路。
她戴着帷帽,眼神瘋狂而熾熱,一路發着指令:“你們分頭行事,一定要抓到羋八子和黃歇,絕不能放過他們!”
便有一名校尉問:“夫人,這天地茫茫,如何追尋?”
羋茵冷冷地道:“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想盡快逃到楚國去。哼哼!你帶國相的公函先往齊國,請求齊國協助我們追捕人犯,我必有厚報。再帶我的信去楚國,告訴威後守在楚國邊境,見了羋八子,就得趕緊動手殺了她,別讓她有喘過氣來的機會。”那校尉一一應“是”。羋茵吩咐派遣完畢,獰笑一聲:“至於我,就到邊境等着她。”
就在羋茵調兵遣將之時,羋月與黃歇在山中,烤乾衣服,吃了黃歇打來的獵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畢竟年紀尚小,這幾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時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黃歇把嬴稷抱進草廬,道:“你們在裡面休息吧。”
羋月見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腳步停住。
羋月道:“都是逃難的時候,不必計較太多,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才能夠走更長的路。如今夜深寒重,這裡到底還鋪些稻草,有個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麼辦?”
黃歇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道:“子稷昨天受了驚,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這裡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迂腐之人,我會待柴堆燒過之後,再睡上去,那樣的地方能隔絕寒氣,我上面再加些樹枝遮蔽,不會有事的。”說着,他俯下身,從地上抱起一捆乾草,走了出去。
羋月看他走出去,再轉頭看着熟睡的贏稷,萬種心事,糾纏連綿,竟是不知如何纔好。
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慢慢睡去。
她剛剛睡着,忽然被一聲驚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邊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這一摸之下,卻感覺嬴稷縮成一團,正在發抖。
羋月一驚,連忙打亮火石,卻見嬴稷滿臉是淚,緊閉雙目,似陷夢魘之中。她上前抱起,輕輕拍着他的背部輕喚:“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從驚恐中睜開眼睛,看到羋月,立刻緊緊地抱住她一動不動。
羋月輕撫着他的頭:“子稷,怎麼了?”
嬴稷沒有說話,他努力剋制着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羋月的輕輕安撫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母親,我做了一個噩夢。”
羋月沒有追問,也沒有開口就勸慰,只是一下下地撫摸着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纔開口道:“我夢見那個惡人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羋月心頭揪痛,她不知道那一個下午,嬴稷經歷了多可怕的事情。她還年幼的兒子被逼殺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獄。他還是個孩子,是經歷了多少恐懼和絕望,以至於剛被救出來的第一夜,就開始做噩夢?想到昨日一天一夜,他強撐着跟他們一起逃亡,努力不讓自己成爲負累,甚至在安全以後,還怕她擔憂而努力強裝堅強和歡笑,卻在睡夢中仍然恐懼,仍然發抖。
羋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親在,什麼惡人也不怕。有母親在,子稷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