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輕描淡寫地道:“我以爲尚子不是俗物,故不敢於殿堂相見,而陪着尚子漫步花間林蔭。不想尚子面對美景,何以說出這樣煞風景的話呢?”
尚靳勉強一笑:“韓國弱小,夾於列強之間,勉強喘息……”
羋月打斷了他的話,笑指前面道:“尚子,你來看。”
尚靳走到羋月所站之地,剛好是一處平臺,站在那兒看下去,咸陽一覽無餘。
羋月道:“江山如畫,尚子,面對美景,何以掃興?”
尚靳欲說什麼,但羋月始終就美景、詩篇侃侃而談,他竟全無可以插入政局話頭的機會。
到了晚間,尚靳無奈告辭而去。
羋月迴轉宣室殿,卻見庸芮已經久候,見了羋月便問:“太后今日與尚子游,可賞心悅目否?”
羋月哈哈一笑,道:“韓王太小視我,他以爲我是個正當盛年的寡婦,就可以用美人計來打動我。”
庸芮也笑了:“不付出點實際代價,就想不勞而獲。國與國之間,用這樣的心思,未免太過天真。”
羋月問:“近來咸陽還有其他的異動嗎?”
庸芮道:“昨日趙國使臣到了咸陽。”
羋月道:“哦,是什麼人?”
庸芮道:“是平原君勝。趙王雍自去年讓位給太子何以後,自稱爲主父,將國事都交與趙王何,自己親入軍中,操練兵馬,看來是劍指天下啊。”
羋月輕嘆道:“當今之世,韓國庸弱,魏國勢衰,齊王驕橫不足爲懼,燕國頂多也只能向齊國報個仇,楚國更是……哼,難道這大爭之世,真正能夠與我以天下爲棋盤的對弈者。只有趙主父雍嗎?”
庸芮道:“太后可要見一見趙國使者?”
羋月擺手笑道:“不急。列國相爭,我們正好籌謀。”
一連數日,尚靳日日進宮,羋月卻只與他談風論月。不及其他。
這日尚靳進來時,便被引到常寧殿中,羋月不待他說話,便約了他在銀杏樹下與她共弈六博之棋。
一連三局下來,尚靳勉盡全力。卻只得一贏。
羋月下了最後一子,笑道:“尚子,你又輸了。”
尚靳面帶憂色,卻勉強一笑道:“是啊,太后棋藝高超,臣所不及。”
羋月道:“天色已暗,尚子不如與我一起用膳。”
尚靳內心叫苦。他本就是韓國權貴,只因相貌俊美,不得已被韓王派了這樣的任務出來,內心其實頗爲不願。他在國內招蜂引蝶。玩風弄月,那是雅緻逸興,可是當真去用這樣的手段迎合別人,又大傷他的驕傲和尊嚴,無奈國勢危急,只得勉強而來。
韓國危在旦夕,他連着數日進宮爲的就是求援,不想這秦國太后,似乎當真把他當成風月弄臣了,一到他說正事。便將話題引開,只說些風花雪月。可待他悄悄施展手段的時候,對方又是滑不留手,半點縫隙也沒有。弄得他苦惱無比,又不敢發作。見羋月相邀,只得忍氣道:“臣求之不得。”
恰在此時繆辛走進來呈上書簡,尚靳悄悄鬆了口氣,暗喜他岔開話題。
羋月卻沒有接,只問:“是什麼?”
繆辛道:“趙國使臣求見。”
羋月轉向尚靳笑道:“趙國使臣求見。尚子說,我什麼時候見他們爲好?”
尚靳賠笑:“太后之事,臣何敢幹預。”
羋月似含情脈脈地看着尚靳:“我的時間由尚子定,尚子什麼時候無暇陪我,我就什麼時候去見他們。”
尚靳暗捏一把冷汗,笑道:“趙國使臣來,想必有事,如此,臣先告退。”
羋月笑道:“那好,我就聽尚子的。”
尚靳暗鬆了口氣,便由繆辛引着出去,這邊南箕亦引着趙勝和趙雍走入,雙方在復廊上遙遙相對,只互相打量一眼,沒有說話,把所有的疑問和算計都藏在了心裡。
趙勝在南箕的引領之下走進來,趙雍裝成他的隨從,走在後面,卻左右環顧,睥睨四方。
羋月仍然坐在常寧殿庭院的銀杏樹下,手執棋子思索,銀杏葉片片落下。
趙勝走到羋月面前行禮:“參見太后。”
羋月擲下棋子,笑着擡手讓座:“平原君本是故人,何必如此客氣。”
趙勝入座,趙雍卻站立一邊。
羋月轉頭看到了趙雍,眼睛一亮:“公叔維好久不見了。”
趙雍抱拳道:“沒想到太后還認得外臣。”
羋月道:“公叔維這樣的英雄人物,讓人一見難忘啊。請一起入座吧。”
趙雍道:“多謝。”
三人面對而坐。羋月道:“可手談一局否?”
趙勝看了看趙雍,趙雍大方道:“不知道太后可否賞臣這個榮耀?”
羋月哈哈一笑,揚手示意。
趙雍與趙勝交換了位置,與羋月下起棋來。
羋月一邊與趙雍下棋,一邊與兩人談話道:“平原君出來的時候,好像貴國剛舉行了傳位大典吧。”
趙勝道:“是啊,父王讓位給我王兄了。”
羋月道:“我們聽了都很詫異,趙主父年富力強,何以忽然讓位於太子,莫不是有什麼隱衷?”
趙雍忽然饒有興趣地插話說:“那大家有沒有猜是什麼原因啊?”
羋月歪頭猜道:“莫不是……大權旁落?”
趙雍聽了,不禁哈哈一笑。
若不是自己的父親在旁,趙勝還不會如此尷尬,此時只恨不得這個話題立刻結束,臉一紅叫道:“太后……”又看了趙雍一眼道,“我們說點別的吧。”
羋月看向趙雍,卻見對方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不禁問道:“公叔的意思呢?”
趙雍反而戲謔地說:“這話題人人感興趣,就算我們避也避不開啊。”
羋月會意一笑:“說得是,你們從趙國來,想必人人向你們打聽了。”
趙雍笑道:“其實,我們更好奇大家怎麼說。”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說法?”
趙雍笑道:“我纔不信大家都猜得如此……斯文客氣。”
羋月大笑擊案:“公叔維想聽什麼不那麼……斯文客氣的?”
趙雍哈哈一笑:“我知道一定是有的。比如說,趙主父色迷心竅,廢長立幼之類的……”
趙勝的臉色都變了,看看羋月又看看趙雍,用力咳嗽道:“咳咳……”
趙雍看他一眼道:“平原君嗓子不舒服?”
趙勝立刻道:“沒有。”
羋月笑看趙雍:“公叔打聽這些,難道不怕惹怒貴國主父?”
趙雍道:“臣打聽這個,正是爲了傳給主父聽個笑。”
羋月讚道:“趙主父好氣量。”
趙雍坦然受之:“這也是該有的。”
趙勝見兩人越談話題越不對,坐在這兩個肆無忌憚的人面前,尤其還在人家大談他父親的隱私時,他這個小輩實是坐如針氈。何況其中一人還是自己的父親!他面紅耳赤,只覺得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再也坐不住了,忙站起來道:“太后,臣身體忽然不適,容臣告退。”
羋月明白他的惶恐,趙勝的態度倒是正常的,只是這“趙維”的態度纔有些不正常,想到這裡心中一動,暗忖,莫不是此人與趙主父有些不和?若是如此,倒是可乘之機。她本欲與此人深談,見趙勝自己求去,自然是正中下懷,忙笑道:“哦,那當真是遺憾之事,平原君身體不適,就先回去歇息着吧。”又轉問趙雍:“不知公叔是否再留一會兒?”
趙雍道:“但聽太后吩咐。”
羋月道:“不如請移步雲臺,一同飲宴如何?”
趙雍道:“恭敬不如從命。”
趙勝眼睜睜地看着兩人攜手並肩而去,把他扔在空落落的院子裡,一片黃葉飄下,落在他的頭頂,忽然覺得一股莫名冷風吹來,吹得他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趙勝見南箕含笑侍立一邊,正準備引他出去,只好懷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秦宮。
此時羋月與趙雍兩人已經移步雲臺,天色漸暗,侍人們在四周點上卮燈,四下如繁星一片,在月光下更如坐雲端,倍添情趣。
羋月向趙雍舉杯道:“來,我敬公叔一杯。”
趙雍道:“不敢。臣敬太后一杯。”
羋月道:“公叔此番入秦,可是爲了榆林之地的爭端?”
趙雍道:“大好時節,何必說這些政務,這些待明日平原君與樗裡子說就好。如此美景,應該只談風月纔是。”
羋月聽了一怔,這話好生耳熟,卻不正是這幾日自己與那韓國使臣尚靳常說的話嘛。當下便凝神多看了趙雍兩眼,暗忖此人心術,卻是強過尚靳百倍,頓時有棋逢對手之感,哈哈一笑道:“說得是,那我們就談風月。”而後頓了一頓,故意問他:“公叔在趙國,見過吳娃嗎?”
吳娃者,乃昔日趙雍之寵妃,當今新任趙王何之生母,據說美若天仙,令趙雍神魂顛倒,竟爲了她而拒列國聯姻,將其扶爲正室,甚至爲她廢長立幼,置原來的長子太子章於不顧,反而立了她的兒子公子何爲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