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姝拭淚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夠在我宮中三個月專寵,已經是極爲難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別人那兒,我也無話可說,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得很……”待羋月勸了半日,她才略見好,強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來,卻是有一件正事要與妹妹商議。”
羋月問她何事,羋姝才肅然道:“班進來報,說是如今外頭十分熱鬧呢!”
羋月便問:“阿姊說的是什麼事?”
羋姝冷笑:“聽說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長遊說的客卿行賄,讓他們去遊說大王和朝中衆臣,支持立公子華爲太子。”
羋月眉頭一皺:“那些遊說之士,憑着三寸不爛之舌,遊走列國攪起風雲無限。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亂邦,若是他們真的遊說成功,讓公子華當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橫行宮中了。”
侍立有一邊的玳瑁亦道:“可不是,聽說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禮,就是送給那個最會遊說的客卿,叫張什麼……對,張儀的。”
羋姝眉頭一挑:“咦,張儀,我好象聽說過這名字。”
羋月忙道:“阿姊忘記了,當日我被義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遊說義渠,用四十車糧食把我贖回來的。”
羋姝卻搖了搖頭:“不對,不是這個……”她忽然雙手一拍,道“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次,我們一起躲在章華臺後面,看着那個人胡說八道,把王兄還有王嫂和鄭袖哄得暈頭轉向,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羋月忙點頭:“阿姊記性真好。”
羋姝嘆道:“我這輩子才見過這一個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議的人,怎麼會記不住呢。”說到這裡又有些驚道:“若是他的話,那可糟了。這個人要說什麼話,沒有人會不上他的當。怎麼辦呢?大王那樣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這種人翻雲覆雨的心計。”羋月聽了心中腹誹,秦王這般的人,翻雲覆雨的心計卻是遠勝旁人,在羋姝心中,竟還是一個“端方”之人,實是笑話。
玳瑁忙勸道:“小君別急,我們也可以同樣向他行賄啊。”
羋姝道:“對對對,這個人是死要錢,如果我們給他的錢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羋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羋姝抓住羋月的手熱切地道:“當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來,我還有誰可以信任可以託付的呢!”
羋月便想推開道:“只怕我難以勝任啊。”
羋姝嗔道:“不就是送個錢嗎,有什麼難的啊?”
羋月搖頭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張儀這個人看似無德無行,但實際上卻是胸有丘壑,極爲自負,他如果愛財,以他的能力只會自取,卻絕不會爲錢財所驅使。如果單純以金錢賄賂他,只怕會得罪了他,適得其反。”
羋姝急了:“那怎麼辦呢?”
羋月勸道:“阿姊勿急,這個人既然難以爲錢所驅使,只怕魏夫人的錢財,也未必能打動他,還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羋姝大喜,忙叫人取來出宮的令符塞到羋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給你了。
羋月無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後,出宮去見張儀。
張儀此時已經有了府第,一應童僕姬妾皆有,羋月到了張儀府前,叫人通傳,過得不久,便有一個侍童出來,引着她入內。
一路上直到了張儀書房前,那童僕推門,羋月一眼望去,卻見張儀科頭跣足,爬在竹簡地圖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麼,當下便笑了:“秋高氣爽時分,正可登高望遠,賞菊品茗。張子倒將自己關在屋裡,可是在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嗎?”
張儀擡起眼,又舉手擋了一下光,仔細看了一看,方點頭笑道:“季羋好久不見,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羋月見了這室中氣息甚濁,皺眉退後一步,揮了揮手,道:“這裡氣悶得緊,你這小豎不會侍人,連待客也不知嗎,趕緊把窗子打開,薜荔,你去院中採幾枝菊花來……”她四周看了看,欲尋一個插花之器,卻無奈張儀這書房中,實是極簡,只得指了指几上一隻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將這洗洗,把花就插在這裡吧。”
張儀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羋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說着又取了兩隻錦袋來給那侍童道:“這裡一袋是曬乾了的木樨花,給你先生蒸飯烹茶的時候放一點進去,倍增香氣。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裡佩在身上,可以驅邪去惡。好了,把這東西收好,趕緊出去幫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團團轉,連張儀的叫聲也未聽到,便慌里慌張地連聲應是,跑了出去幫助薜荔剪花了。
張儀叫:“喂喂喂,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來了。”
羋月挑了挑眉頭道:“不行嗎?”不知爲何,她一見到張儀,便無法再有淑女之儀了。她對誰都可以溫婉相待,唯有張儀此人,實在叫她覺得不把最惡劣最真實的態度拿出來,便無法與他交談,甚至會被他氣得半死。
張儀搔了搔頭,見了她如此只得讓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來,我沒有裝它的荷包,一事不煩二主,季羋若是有空,幫我做一個可好?”
羋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給你的錢,還沒還我,這次卻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麼還我?”
張儀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說過,季羋若要我還錢,我十倍奉上,只是這樣卻顯不出我的誠意來,而且也不是還錢給你的最好時機。”
羋月冷笑:“你就這麼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給錢接濟的份上?”
張儀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願季羋一生都不需要我還錢。”
羋月嘆道:“我不需要你還錢,卻需要你指點迷津。”
張儀歪頭看她:“哦,你還需要我來指點迷津嗎?”
羋月索性坐下來,嘆道:“當日在咸陽城外,張子指點我回頭,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卻不曉得如何前行了。”
張儀道:“季羋已經做得很好,何須我來指點。”
羋月詫異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張儀微微一笑,將自己的銅符節扣在几案上道:“這個!”
羋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傷心事來,轉頭拭淚道:“張子別提這件事了,這是我最失敗的事。”
張儀詫異道:“怎麼會是失敗呢?你有沒有聽說大王賜了一批藍田玉給后妃們作中秋節禮。此次玉質甚好,後宮各位夫人都選了上好美玉呈獻母國國君。”
羋月坐正,驚詫道:“張子的意思是……”
張儀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會明着讓各宮妃嬪們拿出銅符節來驗證,就算拿不出來的人,也可以藉口剛好派使節送禮物回國,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賜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獻君,若是有誰此時沒有動作,又或者雖然也裝作送玉歸國,但在過關卡的時候卻沒有驗銅符節的記錄……”
羋月已經明白,驚喜地道:“原來大王是這個用意……”
張儀笑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有時候一時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爲最後的定論啊!”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提醒。”
張儀道:“好說,好說。”
兩人說着話,此時薜荔與那侍童已經摘了花過來,將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剛纔開窗開門,驅散氣息,此時再聞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將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兩人才開始說到今日正式的話題。
“張子,聽說最近有人重金拜託張子行遊說之事?”羋月先問道。
張儀點頭:“正是。”
羋月便說:“若我要以重金,讓張子放棄對方的託付,如何?”
張儀看了看羋月,笑着搖頭道:“太虧,太虧。”
羋月笑了:“若是覺得張子太虧,自還有厚禮奉送。”
張儀看着羋月卻搖頭道:“我不是說我太虧,而是說你太虧。”
羋月詫異道:“張子這話怎麼說?”
張儀道:“據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託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權重的如大良造公孫衍、以及司馬錯、甘茂等重臣,要我放棄魏夫人的託付容易,可是我放棄了,王后又打算怎麼去說服其他人呢?”
羋月道:“這……”她看到張儀的笑容,忽然明白過來,向張儀行了一禮道:“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還是王后之事?”
羋月道:“是王后之事。”
張儀搖頭:“季羋,人情之事,最忌混雜不清,世間事有多少由恩變怨,就在這混雜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應該王后付酬勞。”
羋月不解。
張儀亦不解釋,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羋月低頭,思品着這首《魏風》,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卻能夠空手得富貴。就在於君子從來不素餐,張子這是索要酬勞了?”
張儀一拍大腿:“季羋真是聰明。”
羋月問:“不知道張子要多少酬勞。”
張儀反問:“一個太子位值多少酬勞?”
羋月問:“張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夠的酬勞,張子就能夠解決掉此次風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孫衍,大將司馬錯、甘茂等重臣?”
張儀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羋月當下便試探着問:“五百金?”
張儀冷哼:“張儀這輩子沒見過五百金嗎?”
羋月又問:“一千金?”張儀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聲作罷。
羋月便問:“到底多少?”張儀便伸出一隻手。
羋月失聲道:“五千金!張子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張儀冷笑:“季羋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這樣的能力……”他瞄了羋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羋出力遊說之不易。”
羋月若有所悟,嘆息:“張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卻做不到。”
張儀嘆道:“季羋……時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經歷過,你才能悟。”
張儀的話,讓羋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陽街頭,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