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勇騎馬首先返回甜水站堡,剩下的騎卒押着衆人緩緩而行。前後都有騎卒,兩邊還有散騎遊弋,嚴陣以待的態勢比對敵人更緊。但衆人行駛緩慢,這些騎卒也不逼迫,只是在他們後面慢慢的跟隨着,顯的沒有那麼凶神惡煞。
行了大約一個多時辰,甜水站堡的輪廓終於出現在了眼前。這是一座立在山坡之上的中型壘堡,面積不算小,但因爲建造年限已久的緣故,顯的有點破爛。清軍佔據遼東已久,這裡又是遼東腹地,遭遇的反抗微乎其微。再加上他們對自己武勇的自信,覺得只有懦弱的明人才會躲在城牆之後。因而大多數時候,他們對於壘堡存在的問題選擇視而不見。
長久的散漫和懈怠給了明軍機會,當他們從城堡的破損處暗自潛入的時候,清軍巡卒毫無防備。當喊殺聲四起的時候,他們中的大部分還正在熟睡。近三百守卒,大部在堡內被殺,剩下的在逃出之後被等候在外的騎卒斬殺,無一逃脫。
堡外的清軍屍首早被移到堡內,地上的血跡也被掩埋掉了。從外面看,一切都平靜如初。但進入堡內,放眼望去,遍地的殘肢,滿目的鮮血,坍塌的房屋,燒到焦黑的木頭等等一切都表明這裡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戰鬥。
除了個別士卒身穿戎裝在堡牆上監視外面的動靜外,剩下的士卒或靠在牆角,或直接躺在地上,竟然都在熟睡。而如果靠的近的,還能聽到他們輕微的鼾聲。而在不遠處的馬廄旁,上千匹駿馬靜靜的吃着馬料,偶爾發出低沉的嘶鳴聲。
無論是趕車的農夫,還是那些小姑娘,各個都被嚇的臉色煞白,有一兩個還忍不住吐了起來。其中一個小姑娘不小心踩到在地上睡覺的士卒,驚的頓時跳了起來。但那名士卒僅是略微看了他一眼,翻了一下身,又熟睡了過去。
他們最後被帶到了一間還算乾淨的房屋內,接着士卒退了出去,房門也被掩上,屋內頓時暗了起來。他們圍在一起,久久沒有說話,恐懼的情緒在心中蔓延。鳳兒緊緊的握着馬伕的手臂,輕聲道:“阿爹,這些人爲什麼還留着髮髻?”
馬伕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小聲道:“他們可能是叛亂的朝鮮人,只有這些人在遼東才留有髮髻。”
老高輕聲道:“老張,你傻了嗎?這些人說的分明是漢語,有幾個朝鮮人能說話說的這麼熟練的?”
馬伕怒道:“那你說他們是什麼人?”
老高沉默了好一會,才壓低聲音道:“老張,你說他們會不會是……會不會是明軍?”
馬伕懊惱的搖了搖頭道:“我看你才傻了呢!這裡是什麼地方,是遼陽,二十年來,你在這裡見過明軍嗎?況且,他們來這裡幹什麼,給清軍殺嗎?”
老高同樣有點氣餒,“那你說,他們是什麼人?”
馬伕無奈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房間內又再次陷入了安靜,沒有人再說話。一路奔波,再加上內心的恐慌和憂懼,疲憊一點點的襲來,衆人逐漸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再次被打開,外面已經完全黑了。兩個士卒擡着一個鍋,另一個士卒端着一個裝滿大餅的籮筐走了進來。他們將鍋放在地上,裡面是混合了各種蔬菜的肉羹,發出陣陣的香氣。
韓勇揮手讓三名士卒出去,出聲說道:“這些都是給你們的。你們中誰是領頭的,跟我出來,我有話要問。”
屋內的衆人彼此看了看,臉上滿是吃驚,但沒人回話。
韓勇剛被吉木罵了一頓,正心煩着,此時看到這些人悶聲不語,更添憤怒。“趕快的,誰是領頭的,給我出來,不要再讓我說第二遍。”
馬伕猶豫了一下,將鳳兒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拿下,顫顫抖抖的站起來。
韓勇指了一下馬伕道:“你給我出來。”
馬伕低聲應了一下,但鳳兒卻站起來拉住他道:“阿爹,我和你一起去。”馬伕臉色一變,連忙甩開她,“你去幹什麼,你留下。”
看到兩人爭來爭去,韓勇不耐煩的喝道:“吵什麼吵,兩人都給我滾出來。”
馬伕走到韓勇身旁,指着坐在最裡面的阿秀輕聲道:“軍爺,那個……她腿受傷了,一直在發燒,你看能不能弄點草藥?”
韓勇微微一愣,走過去翻開了一下阿秀的腿,走到屋外吩咐旁邊士卒道:“去,讓馬大夫過來給她看一下。門不用關了,看着他們不要亂跑就行。”
高奇臉帶愁色,看向吉木道:“死了兩個,九個重傷,剩下的都是輕傷。其他的都好說,但九個重傷的恐怕不能跟着一起走了。”
吉木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高奇繼續說道:“我看韓守備的那個提議不錯,先找一個地方將他們安置下來,等到我們返回的時候再帶他們走。這樣,至少他們可以稍微休息幾天。”
吉木嘆氣道:“這一路繞的太遠,等到我們返回的時候不一定會走這一條線。而且他們都受了傷,沒人照顧恐怕也不行。還有就是我們不熟悉周邊的地形,很難找到暫時安置他們的地方。”
這時,韓勇帶二人走進房內。他向吉木和高奇拱了拱手,自動退到一側。
看到韓勇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姑娘,吉木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倒是高奇滿臉帶笑的轉向韓勇道:“韓勇,這便是你提起的那對父女吧!小姑娘長的還挺標緻的。”
韓勇白了高奇一眼,沒有搭理他。
高奇笑了笑,指着眼前的長椅道:“老伯,姑娘,坐吧!叫你們過來,主要有點事情想問你們。對了,你們還沒吃晚飯吧!韓勇,去弄來一些。另外告訴外面那些人,吃是隨便吃,但絕對不可飲酒。”
韓勇討厭高奇這種頤指氣使,隨便使喚人的態度。但看吉木也向自己輕輕點頭,最後只得悶哼一聲,向外走去。不一會,他端過來一個瓷盤放在桌上,裡面裝滿了切好的羊肉。
高奇從桌子上取過兩雙筷子,分別遞給兩人道:“這堡內只有不到三百人,卻儲存了足夠三千人食用三個月的各種吃食。老伯,今年你們這邊的收成很好嗎?”
雖然拿着筷子,但兩人都沒敢動。馬伕猶豫了一下道:“勉勉強強能過活吧!甜水站堡在以前的時候駐紮有一千多士卒的,但兩三個月前,劉麻子在青臺峪洗劫了一夥清軍。周圍壘堡內的士卒都被徵調去討伐他,這才只剩下這麼點人。”
吉木突然開口問道:“這劉麻子是什麼人?”
馬伕連忙回道:“劉麻子本是這甜水站堡的一個阿哈。三年前,遼東發生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其中就有劉麻子的一雙兒女。他一氣之下,便和甜水站堡的其他阿哈一起發起叛亂。他們殺死堡內的幾十個戍卒以及他們所有的親屬,並控制了甜水站堡。後來清軍大軍殺來,他抵抗不住,就逃走了。但不久之後,大部清軍被調往遼東前線。他因爲熟悉當地的地形,又有不少人響應,勢力逐漸發展壯大。在清軍取勝之後,又派人來征討他,來來回回打了很多次。”
吉木好奇問道:“這劉麻子勢力很大嗎?”
馬伕道:“勢力大的時候有萬把人,但吃了好幾次敗仗之後,聽說現在只剩下幾百人了。而且……”
“而且什麼?”吉木追問道。
“而且前些日子傳說他已經被清軍殺了。但奇怪的是,不久前往前線的運糧隊被人洗劫了,而征討他的士卒也一直沒撤回來。”
韓勇說道:“遊擊,這劉麻子是條漢子。看這情形,肯定沒有死。呃,老匹夫,你們這些人就沒有想過跟着劉麻子幹?”
馬伕苦笑道:“軍爺,萬把人死的僅剩幾百人,您還真以爲他能滅了清軍嗎?他之所以勢大是因爲清軍沒空收拾他,一旦清軍騰出手來,他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韓勇“呸”了一聲道:“就是怕死,就是甘願當韃子的奴才。”
鳳兒站起身來,怒視韓勇道:“不許你這麼說我爹。”
馬伕趕緊拉住鳳兒,忙道歉道:“各位軍爺,小姑娘家家不會說話,你們不要在意……,不要生氣。”
吉木擺手讓韓勇退下,向馬伕說道:“老伯,我問你,征討劉麻子的有多少清軍?你們附近的幾個村落有人跟隨他嗎?還有,附近幾個壘堡距離這裡有多遠?”
吉木一口氣問了十幾個問題,有些馬伕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都盡心回答。過了很久,吉木才擺了擺手,向韓勇道:“送老伯回去吧!”
馬伕感激的拱了拱手,向外走去。當快走出去的時候,鳳兒突然扭頭問道:“你們是大明的軍隊嗎?”
吉木愣了一下,緩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鳳兒低頭想了想道:“如果是的話,你們就不會像清軍那樣濫殺無辜。一定不會殺了我們,對嗎?”
吉木沉默了半晌,最終點了點頭道:“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