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臺峪,太陽高升,驅趕了谷內的霧氣。在一處滿是林木的山坡上,千餘清軍散落四周,或坐或立,嘴中塞滿剛烤熟的羊肉,笑談晏晏。
在整個清軍的中間位置,一個年約二十歲,身材粗壯、身穿紅甲的青年男子光着腦袋,大咧咧的坐在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把很長的匕首,正在分解着一塊碩大的羊頭。不時,他將切下的頭填入口中,大聲咀嚼着。
在他旁側,是一個四十餘歲,面相清瘦的中年男子。他身穿布衣,身上一塵不染,坐在一塊長石條上。姿態謙恭,慢滋滋的飲着不知泡着什麼的茶水,看着儼然如一個慈祥的鄰家老夫子。
青年名叫勒克德渾,在不久前被封爲多羅貝勒。中年男子名叫寧完我,在皇太極剛繼位之時便被封爲大學士,二等甲喇章京。但此刻,他僅是一個罪民,世職、賞賜盡奪,以奴僕身份給事勒克德渾。
勒克德渾擡頭看了一眼寧完我,皺眉問道:“寧公,你怎麼總喜歡喝這些又苦又澀的茶水?真的有那麼好喝嗎?”
寧完我淡淡笑道:“主子,在中原的士大夫最喜歡的就是這些茶水。最開始我也不太理解這是爲何,但喝的多了,逐漸品出了一些味道。”
勒克德渾直了直身子,“哦,這個我倒是很想聽聽。”
寧完我道:“在中原,茶分爲很多種,有些香甜,有些苦澀,有些香甜中帶着一些苦澀,有些苦澀中帶着一些香甜。最開始,我以爲他們品茶品的是其中的那些香甜,但後來發現真正清香侵骨的茶反而並不受大部分人喜歡,他們更喜歡那種略帶苦澀的茶水。我問過很多被俘的漢人,他們給我的原因是茶是飯後的消遣,太香了反胃,只有那種略帶苦澀的味道才能讓他們品出不同的味道。”
勒克德渾啐了一口道:“不就是吃香甜的東西吃多了,要來一點苦澀要衝淡嗎?”
寧完我鼓掌大笑道:“主子說的是,就是這個道理。中原物產豐富,這些士大夫各個吃的腦滿腸肥,然後就想着用一點事情來消磨時間。因而他們便發明了茶道,從茶罐中取出茶葉到最後一杯茶完全形成,這中間要經過十幾道程序。”
勒克德渾冷笑一聲,“這些廢物打仗不行,弄起這些東西倒是挺有耐心和本事的。他們掌管着繁華的中原,而我們的族人卻在苦寒的遼東忍飢挨餓,還真是不公。”
寧完我搖頭道:“就像主子所說的,漢人大多數都是廢物。但因爲其人口衆多,總會出現一二英雄。就是這一二英雄,就能在關鍵時刻總能扭轉天地,來保證那些廢物安穩的過活。但這些廢物卻不懂感激,他們深恨那些不願與他們爲伍的英雄,並竭盡全力來阻擋、陷害這些英雄。大清之所以能夠崛起,除了大清人人都是善戰的英雄外,就是因爲這個。要不然,佔據最富庶的中原,擁有百倍於大清人口的明國又怎麼屢戰屢敗?英雄處處受限,內耗的損失遠大於對外之戰。此刻乃是其最虛弱之時,也是上天給予我們大清最好的機會,或許不久之後我大清精騎便可以馬跨山海關,奪取整個天下。”
勒克德渾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道:“寧先生說的是,明國確是如此,只不過我更喜歡自己可以在戰場上親自斬下那些被稱作英雄的頭顱。就像那個周顯,終有一天,我要用他的頭顱祭奠我阿瑪。”勒克德渾爲薩哈廉次子,而薩哈廉在押解林丹可汗妻子從青海返回遼東的途中被周顯所射殺。
寧完我輕輕的點了點頭,“主子放心,您的心願或許很快就可以達成。據傳,周顯已經返回登萊,五德營依舊由其掌控。五十道驛是聯結復州和蓋州的關鍵點,大清絕不會允許它落在明軍手中。要不是因爲太宗皇帝突然病死,睿親王和肅親王爲爭皇位鬧的不可開交,或許此刻已經派兵南去。”
勒克德渾臉色興奮道:“是嗎?這可是這段日子內,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寧先生,準備啓程,我要回去向王爺爺請戰,讓他准許我率兵前往蓋州。”
寧完我沒有動,反而笑着看向勒克德渾道:“主子,您說禮親王他老人家爲何在此時令您前來遼陽,難道真的就爲了征討劉麻子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賊?”
勒克德渾奇怪的看了一眼寧完我,“是啊!我也正好奇呢!豪格和多爾袞相爭,很快便會見分曉。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王爺爺卻突然讓我來遼陽,還讓和託和濟席哈這兩個他的親信和我一起。難道王爺爺不知道,越多的兵卒聚於盛京,說的話就多硬氣幾分?”
寧完我笑了笑道:“禮親王並沒有爭奪皇位之心,在盛京周邊陳兵太多,不是什麼好事。兩紅旗的實力,兩王都清楚,更沒必要靠這點兵力來增添說話的力量。禮親王此舉的根本目的是爲了保護你。”
勒克德渾訝異道:“保護我?”
寧完我點了點頭道:“碩託貝勒多次違逆禮親王,要不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以及太宗以前的盡力維護,恐怕早就被禮親王所殺。大概是真的怕了,這次碩託貝勒第一個站出來,聯結阿達禮郡王以宗親的身份支持睿親王。如果睿親王最終能入主皇位,他當然是首功之臣,但萬一呢!凡是與他們有牽連的都會受到波及,而主子您則會首當其衝。”
勒克德渾眉頭緊蹙,“你是說叔父和大哥會因爲這個而入罪?”
寧完我道:“輕則被剝去宗親身份,重則喪命。皇位之爭,從來都不是小事。碩託貝勒和阿達禮郡王走的太遠了。”
勒克德渾突然怒道:“你既然早就猜出了王爺爺的意圖,爲何不早告訴我?那是我大哥,我怎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死?”
寧完我嘆了一口氣道:“主子,禮親王的衆多子嗣中,他最看重的是嶽託和您的阿瑪薩哈廉兩個。後來,兩人相繼身死,他又把希望寄託在了幼子滿達海身上。但不久後,滿達海在復州兵敗被俘之後被周顯斬殺,他才把目光轉向您。阿達禮郡王走的是一條捷徑,一旦其成功,薩哈廉這一脈便可以重歸大清的核心。您所走的另一條路,雖然緩慢,但一直走下去,受禮親王看重,前途亦不可限量。兩個人,兩條路,都是爲了薩哈廉一脈,您覺得您回去了就能勸服阿達禮郡王回頭嗎?”
勒克德渾聽完,惱怒的嘆了一口氣,用匕首一下將眼前的羊頭斬作兩半。
寧完我輕輕的搖了搖頭,“主子,無論最後是肅親王,還是睿親王當上皇帝,他們都需要人來重新奪回金復二州。等到那邊的事情了結了,您就回去向禮親王請命領兵出征遼南,您便有機會替你阿瑪報仇了。”
勒克德渾聽完沒有說話,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寧完我也不在意,依舊喜滋滋的飲着擺在眼前的茶水。
這時,一騎突然從遠處飛奔而至,跪倒在地道:“稟二貝勒,連山關烽火,有兵來犯。”
勒克德渾奇道:“有兵?哪裡來的兵?劉麻子不是被圍在山上了嗎?況且就他那幾百小賊也值得連山關點燃烽火?”
那騎回道:“目前還不清楚,李千總已經派出哨騎向連山關方向確認,但還未有回稟。李千總推測這裡被圍可能僅是劉麻子的疑兵,而他手下的主力早就移向了連山關。青臺峪堡沒有多餘兵力,請貝勒立即派兵馳援。”
勒克德渾聽完,沉吟片刻道:“寧先生,你怎麼看此事?”
寧完我笑道:“劉麻子一個小賊,無論是這邊,還是連山關那邊,人數肯定不多。既然有疑問,就派人過去看看不就行了嗎?”
勒克德渾點了點頭,隨即下令道:“和託,你立即率一千騎卒前往連山關,把鬧事的人給我逮回來。如果是連山關那邊僅是因爲一些小賊就貿然點燃烽火,你就去把領軍的頭給我擰下來。”
一個身體高大的漢子拱了拱手,迅速點起一千騎卒向北奔馳而去。
勒克德渾轉向旁側,“傳令前線士卒,讓他們加速搜尋,儘快找到劉麻子。看到的,見到的,不必請示,直接殺了。”
青臺峪堡主將李茂看到近千騎奔馳向北,惱怒的捶了一下牆壁。
旁側他的一親衛看勢道:“千總,他們也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吧!明明是我們將軍報傳給他們的,他們就這樣一聲不吭,連招呼都不給他們打便向北去了。”
李茂冷聲道:“誰讓我們是奴才呢!什麼時候都是低人一等的。李勤,這件事已經與我們無關了,你派人再送一些糧食去前線。”
李勤不解道:“還給他們送糧食?”
李茂道:“不送糧食怎麼當好奴才?快去,別他孃的給我廢話。”說完,李茂頭也不回的走下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