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河谷一片靜謐,兩排龍武衛的大旗豎立在山頭上,無精打采地垂掛着,大軍堅守在谷中已經快二十天了。
除過頭幾天兩胡真正攻打過兩次,並且丟下幾千具屍體之外,十幾天來都一直在圍困着。關內似乎並沒有甚麼舉措——當然了,即便有他們也並不能知道——至少沒有派兵出來增援。
大將軍王睿顯然走了一步好棋,他命令神武衛和神策衛殘餘的一萬多兵馬分批翻過山頭向各處去求援,果然引得圍困的大軍散去了一大半!
胡人也是會害怕的,他們不怕別的,只怕中原真的再度發兵過來,抄了他們的後路!
此刻坐落在山谷最深處的中軍帳正聚着一大批文官武將,王大將軍正在策劃突圍。
大軍專門爲女軍劃出了一片營地,就在濡河南側的屏風山上。李嫣此刻帶着她的副尉,正百無聊賴地沿着河岸巡視着。
她騎在馬上張弓搭箭之時,誰也不敢否認她的英勇,可是女人家一旦有了自己的心思,特別是涉及兒女情長的時候,即便是再粗獷、再霸道的女中豪傑,也難免會顯出小女人的姿態來。
此時她的副尉就不遠不近地跟再她的身後,滿眼帶笑地望着她的小女人般的背影。
這個女娃是個有意思的姑娘,長安萬年縣元縣令的女子,叫元香,關係好的姊妹們都叫她“香姑娘”。
她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兒,此時心裡忽然涌起一絲惡作劇的慾望,指着對面山頭上一杆不起眼的軍旗叫道:“瞧啊,那旗上寫的是啥?不知是哪家將軍的旗號哩!”
愣着神的李嫣不明所以地順着她的指點望去,只見山頭上剛好吹過一陣風氣,那杆旗幟頓時半飄半掛地抖動起來,上頭繡着一個扭扭捏捏的“陸”字。
“那是龍武衛陸郎將的旗號,怎了?”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並且怪訝地瞧了一眼香姑娘。但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笑罵道:“好哇你這妮子,消遣我哩?”
元香的眼睛更加已經眯得瞧不見了,長長的睫毛肆意地抖動着,幾乎笑彎了腰:“人家確實不曉得哪個陸郎將啦,怎就消遣你?莫非你自己心頭有鬼?”
陸鴻在青龍港給李嫣送行的情形她們都瞧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去年就在青州行營裡傳遍的“好事情”,哪裡還不心知肚明的。這些女軍們私下裡也不知道開過多少次玩笑了,有見過陸鴻的,也都繪聲繪色地品頭論足過無數遍。
總之這事兒不是秘密,李嫣也沒避諱,但是她終究是女兒家,如今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拿出來開玩笑,總是有些羞惱。但是她不能像陸鴻對待三流子他們一樣,照着屁股腿上就踢兩腳、親孃日地臭罵一頓,然後照樣嘻嘻哈哈地不當回事兒。
所以她只好正了臉色,嚴肅地警告香姑娘說:“不許再說這種話,否則瞧我不撕爛你的嘴!”
但是元香根本不
怕她這一套,挺起脹鼓鼓的胸脯,噘着嘴嬌聲叫道:“你撕啊,我不信你捨得!就算撕爛了嘴我心裡也要說,況且大家都說遍了,你怕甚麼?”
李嫣的臉上染起一抹酡紅,啐了一口恨恨地道:“你說罷,你再說我就把你偷瞧陳校尉的事情說出去!”
元香有些急了,但是故作鎮定地說:“誰,哪個陳校尉?我又不認得,怎麼偷瞧?”
“陳三流!挺有氣概不是?”李嫣好像打了勝仗似得,也笑眯着眼睛,“我聽說他已經在給陳三流物色媳婦了!”
元香好像真的着急了,忙瞪大了眼睛問:“這是真的?甚麼時候?他……咦,你管陸將軍叫甚麼?”說着又捂着嘴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李嫣徹底輸了給她,論吵嘴,她仍然不是這些成日唧唧喳喳的小姑娘們的對手,她現在就像個剛剛得勝又馬上虧輸的敗兵,氣惱地閉上了嘴巴;而輸了一陣又馬上扳回來的香姑娘此刻卻高昂着驕傲的頭顱,騎在馬上叉着腰,活像個凱旋迴朝的女將軍,面對着自己的手下敗將,將剛纔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你管陸將軍叫甚麼?我可沒聽清!”
李嫣沒有理睬她,獨個兒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等到元香一臉得色地跟了上來,才憂心忡忡地問:“你說,他在青州知不知道咱們是甚麼光景了,會不會請求調到北邊來作戰?”
香姑娘這回沒有再和她鬥嘴,認真地想了想說:“知道是肯定知道的,軍報十天就發一份。即便軍報不發,《大周賽刊》也會報的。至於他能不能來我就不知道了……你想不想他來?”這回她的眼睛沒有眯起來,也沒有半點調笑的意思。
李嫣初時對她的老實正經還有些不可思議,但是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倒把眼睛眯了起來,笑道:“他如果能來,‘他’也肯定能來,我是想他來的,和好朋友並肩作戰誰不想啊,只是不知道你想不想‘他’來?”
元香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雙頰頓時飛紅一片,立即便不依了,緊趕兩步追到她身邊,伸手便去呵她的癢,嘴裡叫道:“他也好‘他’也好,說不定啊,他們已經到了草原上了!”
李嫣雙腿輕輕一勾,座下的小母馬當即領會了主人的用意,忽然躥出兩步,躲開了香姑娘的“攻擊”。她遠遠地笑道:“好哇,倒盼着這般,這回要能囫圇個兒回去,我就做個好事,拉下臉皮給你說親,你謝我不?”
誰知道元香哼了一聲,驕傲地說:“咱們當然能回去,也用不着他們男人來救!女人家自己就不能搭救自己了?”她把手臂在胸前一抱,“我偏叫他主動來求我,他要是妞妞捏捏的,我就自己去找陸將軍做主!”
李嫣伸出一根蔥白般的手指,颳着臉頰戲道:“你不害臊?你怎知人家一定就喜歡你?”
元香把白嫩嫩的臉一扭,理直氣壯地說:“有甚麼好害臊的?他要是不喜
歡就算,有甚麼大不了了?”
就在兩個人說笑的時候,對面山腳的中軍帳裡一大批穿緋着赤、深綠色袍服的將軍、校尉們正魚貫而出,各自騎着馬分頭向自己的營地裡奔馳而去。
過不多時,一名小校急慌慌地從兩岸中間的臨時浮橋上趕過來,向李嫣端端正正行了個軍禮,說道:“李校尉,大將軍有令:全軍整頓裝備,盡棄輜重,六月初一亥時正式向西突圍——女軍在第二梯隊,請李校尉小心在意了!”
李嫣收斂了神情,肅然回禮領命。
那名小校剛走,元香便湊上來奇怪地道:“怎麼向西突圍?不是向東嗎?”
李嫣搖了搖頭,斟酌地說:“具體不知道,可能是西面阻力小些……”
這道突圍的命令一發,整個大軍數十塊大大小小的營地營地便陷入了忙碌和緊張之中,但是從外面看來,濡河谷仍然是一派死氣沉沉的模樣。
兩道夾着河流的大山在夏天的烈日之中散發着懶洋洋的氣息,因爲高溫而蒸騰浮動的空氣將整個山體都掩映得有些微微晃悠。
而濡河谷外面的兩胡兵馬好像與大周軍頗有默契一般,也在頻繁地調動着,一隊隊的兵馬從南向北、從北向南,緊急操練的數萬步軍也正式披掛,向東西兩端谷口移動過去。
他們在前頭的幾番強攻之後終於學到了乖,知道騎兵在這種山河交錯的地形當中根本沒有任何優勢。
但是敵人的這般動作並不表示他們已經識破了龍武衛的計劃,準備應對大軍的突圍。
事實上,胡人們比這些中原人更加迫切地想要結束草原上的戰爭——他們在春天已經錯過了一季放牧的時間,而且此時正值盛夏,如果再不抓緊機會速戰速決的話,草原上滿地的人畜屍體很可能就要變臭發瘟,這對他們的牛羊和部族們都是致命的!
況且如果戰事繼續遷延下去,等到秋天一過,中原人從容地收下關內田裡的稻穀粟麥,那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增兵!
到時候即便他們還能打進關內去,也不能對周人的農業產生多少破壞,甚至只要漢人的官員們夠聰明的話,把糧食都收往內地,然後把城門一關,玩一套“堅壁清野”,那麼他們以戰養戰的辦法就再也行不通……
所以他們要在這個夏天就儘快解決了這些膽敢冒犯草原的南蠻子,然後殺進關去,燒了他們的田地、搶錢、搶糧、搶男搶女,以填補他們今年的損失!
而且,如果順利的話,他們還要佔領幾個重要的大州,把戰線退到中原腹地,到滄州、到青州,甚至到洛陽,以報去年奚王在㶟水暴斃的仇恨!
如果可能的話——他們還要脫掉皮甲氈帽,換上棉鞋布袍、帶上方巾襆頭,進中原做皇帝!
兩邊的大軍各自帶着自己的目的,都在悄然厲兵秣馬,準備在某一刻向對方發動最猛烈的進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