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安東都護府長史孔良的境況並不好。
至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孔自從到了平州還不到十天,不僅整個人又瘦下去一圈,就連精神狀態也糟糕到了極點。
陸鴻進城之後直奔的都護府,並且在屁股還沒坐熱的時候,就派人去把孔良請過來談話。
孔良來得很快,而且很急!
就在陸鴻剛剛把擦臉的毛巾丟下的時候,老孔單薄得有點兒不像話的身子,便已經從他半開的書房門外擠了進來。
“老孔,你這是咋了?”陸鴻第一眼幾乎沒能認出眼前這個形容蕭索的人。
我們這位即便在嬀州亂軍之中都能保持平靜沉着的孔長史,此時在他最新的任職上,卻完全丟棄了他原本儒雅的氣質和頗爲從容的風度,此時在陸鴻面前站着的,好像只是一個被生活折磨了多年,飽經滄桑的老人……
他的眼窩不僅深陷下去,而且四周浮着很明顯的黑圈;原本十分合身幹練的水青色長袍,此時卻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鬍鬚雖然修剪過了,但是幾根飄齜出來的白鬚,讓這位飽學的文士看上去就像街邊上落拓的算命先生!
孔良幾乎是跑着過來的,因此他在進門的時候仍然微微有些氣喘,蒼白的臉頰上也泛起了一抹病態的潮紅。
他睜大了眼睛瞪着陸鴻,目光之中充滿了複雜的、冤屈的、悲憤的神色,他忽然怒氣衝衝地大叫了一聲:“陸見漁,你怎麼纔來!”
陸鴻皺着眉頭,伸手揩去鼻尖的唾沫星子,伸手扶着孔良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面,安慰他說:“慢慢講,出甚麼事了?”
孔良坐倒是坐下了,但是並沒有聽從他的話而“慢慢講”,他話說得更快了,唾沫星子也噴得更多,並且紅着眼睛怒吼着:“你說,你是不是和湯柏商量好了算計我!”
陸鴻既摸不清頭腦,又有些心虛——他不明白孔良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變成這樣了,而且他和湯柏之間恰好還真的有點兒擺不上臺面的默契……
所以他只好陪着笑,親自給孔良倒了一杯茶,說道:“怎麼呢?你怎麼會這麼想?”
可是他這種笑容在已經十分敏感的孔良眼中,完全是充滿了心虛和譏諷的意味,所以老孔把茶杯重重地往几子上一頓,冰冷的茶湯濺得他滿手都是,而且更加變本加厲地叫道:“好哇,我就知道這事沒這麼簡單!那天在十里亭,湯柏拉着你嘀咕了些甚麼?你們——這是往火坑裡推我是不是?”
陸鴻見他頻頻發作,渾身又是這般的悽慘情狀,自己心裡雖然也是突突地冒火,但是偏偏又不能像他一樣臉紅脖子粗地吵吵……
此時洪成和範翔他們早已經偷偷地躲了出去,門外的幾名親兵也縮着腦袋,不敢大喘一聲長氣——他們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對將軍甩臉子。
“你做長史是朝廷的決定!”陸鴻冷笑一聲,乾脆把鍋甩給了個兒高的,“怎麼,遇到困難了?慫了?幹不下去了?幹不
下去向朝廷託病調走啊!”
他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翹着二郎腿不再理會這傢伙!
去他孃的,老子在南部九死一生,到了營州又被幾千人追殺,我他媽向誰鬧去?
他越想越氣,鼻孔裡呼呼喘着粗氣,胸膛也像風箱一樣,大幅度地鼓張收縮着。是啊,他能怪誰?怪王睿?臨泉王?還是張如鏡?
乾脆還是怪他媽的李毅和藍鷂子?
再往前推的話,是不是該怪高祖則天帝?是唄,你一個娘們家家的,做甚麼皇帝?建立甚麼大周朝?
哼!
反正沒一個好東西!
他本來以爲自己話裡帶棒打擊了孔良幾句,對方乾脆就要跳起來和他幹架!論動手,這書生再來三個綁一塊兒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誰知道孔良非但沒有繼續發怒,反而平靜了下來,自己悶着頭思索了半天,突然哀哀慼戚的嘆了一聲,說:“你說得對,我不該衝你發火……”
陸鴻本來已經捏緊了拳頭,暗暗蓄足了力氣,就等他撲上來的時候直接一拳撂倒!可是他這一股勁兒被老孔軟綿綿地送了回來,讓他打了個悶。
陸鴻驚訝地看着他,並且暗地裡搖了搖頭,這些讀書人,大腦不知是怎樣的構造……
孔良突然站了起來,向陸鴻深深地做了個揖,並且賠罪道:“見漁兄弟,剛纔是我衝動了,抱歉則個!”
陸鴻一時間被他搞得有些手忙腳亂,連忙也站了起來,並且繞過桌子扶住了他,慚愧地說道:“老孔,你攪這東西啥!”然後拉着孔良在椅子上並排坐下,“我也有不是的地方,咱倆既然來了,就該通力合作,排除萬難把事情解決了……你就說說罷,到底遇見甚麼事了?”
孔良點點頭,平復了一下心情,嘆道:“說來真是慚愧,愚兄到了平州九天,幾乎一事無成。我本打算先給你打個前站,到了平州將安東的人事情況釐清了,等你一到咱們就擼起袖子大幹一番。誰知道……”他說着又激動起來,蒼白的指節空空空地敲着幾面兒,“安東這幫奸官刁民,簡直是欺人太甚!我堂堂一個正四品都護府長史,簽發的政令根本走不出平州城,讓他們把安東的人口稅簿還有各州、各城、各軍的情況寫個報告交上來,足足等了八天,連一張紙片子也沒瞧見!戶曹下面一個小小的吏員都敢跟我陽奉陰違,我他媽的想要調動一名正八品參軍事還要經過都護府司馬的同意!你倒是說說,還有王法嗎?”
他剛剛平靜了沒多久,臉上又掙得通紅起來,並且十分不雅地爆了粗口……
陸鴻這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看孔良被人逼成了這個樣子,不僅不敢相信,也有些感同身受,同時他更加疑惑起來:“司馬溫蒲不是被刺了嗎?”
“狗屁!”孔良此時已經顧不得涵養禮數了,氣憤難平地說,“初六的時候我催着他將都護府各署衙門、曹司一起叫過來開會,同時請他們準備並彙報一下安
東的情況,他被我催了幾天,終於抗不過去答應了下來,誰知道第二天就派家人來告訴我遭遇刺客了!他媽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臭芝麻五品官有甚麼資格被人刺殺?那防禦使成凹鬥還假模假式地下令全城戒嚴,並且藉口外邊危險,連都護府大門也不讓我出!”
陸鴻沒想到事情嚴重到了這種程度,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那你沒找老……盧大帥?”
孔良把手一攤,說:“怎麼沒找,盧大帥倒是接見我了,但是他老人家說,聖君只讓他平定安東的暴亂,按照朝廷的制度,他這個都護只能遙領,不宜親自插手都護府的政務,並且讓我等你來……而且他老人家十一日就匆匆回京了。哦,對了,大帥留了一封信給你,還在我那,回頭拿給你。”
陸鴻攢着眉頭思索了半天,忽然說道:“這樣罷,你先回去,晚上跟我一道兒去探望探望溫蒲!”
孔良見他有了安排,總算稍稍出了口氣,說道:“好,就聽你的!”說着轉身便走,誰知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慚愧地笑了笑說道,“我還沒問你這一趟怎麼樣了?”
陸鴻苦笑一聲,心想你還知道關心一下這事哩!
不過他現在沒有閒情說故事,擺擺手道:“一言難盡,回頭再跟你說罷。”
孔良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便出門去了。
不一會整個院子便安靜了下來,陸鴻搓了一把臉,揉着因爲一大籮筐的愁事而有些微微脹痛的太陽穴。
他走到自己的書桌後面坐了下來,仰着臉四處打量着自己的這間書房。
當初在青州蓋都督府的時候,後院李毅的書房還是他親手排的桌椅書架,那時他還感嘆過,這些當都督的真他媽會享受,用的玩意兒都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甚至連想都想不到的好東西。
可是如今自己也坐上了差不多的位置,再看看身邊那些老舊粗糙的陳設,一如整個安東的境況一般,都是死氣沉沉,不見一點兒鮮活氣息。
孔良已經是嚐到苦頭了,等待着自己的又不知會是怎樣的困境……
他想着這些,漸漸有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外頭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陸鴻一驚而起,揉着眼角問道:“甚麼事?”
跟着便聽見喜子的聲音在門外稟報:“大人,防禦使成將軍求見。”
成凹鬥?
陸鴻原本有些困頓的睡意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按照常理來說的話,他這個新上司剛剛到任,下屬們理當趕着來拜見並且爭取混個臉熟,但是在這安東都護府裡又決沒有甚麼常理可言——他已經到此將近一個時辰了,按理說這消息早該傳遍了整個都護府衙門,可那些各曹司管政務的頭頭腦腦們一個也沒出現,最早來的卻是一個管着防務和團練武將!
他輕輕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匆匆整理了一遍衣衫,清了清嗓子說道:“請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