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龐家這件事情的結果是,穆老人當場掏了三萬貫的飛錢,將剩餘的三十九萬貫寫作欠條,自豐慶七年至豐慶九年,每年還款十三萬貫,逾期不還按四分利累積……
也就是說,從今日的臘月廿六到年三十的最後一個時辰,這幾天之內,就得拿出十三萬貫,交到安東都護府的手上。
陸鴻不愁他沒錢,龐家既然信心滿滿地把主意打到安東來,必然是有備無患,前期預計投入的錢肯定也是準備好的!
果然,天光尚未透黑,便有一名自稱是龐傢伙計的男子到三官邸求見,並且奉上了十三萬貫的飛錢。
只是一天時間,安東都護府就白白賺了十六萬貫……
不過這幾張飛錢面額最小的也是一萬緡,在安東根本使不開。
陸鴻當即全部交給了朱胤,請他照這十六萬貫,立即採辦一批年貨過來,儘快送到百姓的手上……
朱胤當即答應,並且十分爽快地表示,這次就算是龐家出錢,朱氏採辦,絕對照足了十六萬貫,只多不少,而且半分利頭也不拿——他龐元讓大方,我朱胤也不能小氣不是!
他同時向陸鴻借了軍馬,向各州縣的商鋪傳信,店內所有的存貨一律折價三成售賣,一直持續到大年初一……
朱胤剛走,陸鴻揉着發酸的眼睛,伸手搓搓臉頰,便叫小金子給他打水,打算躺到榻上讀一會兒《神機策》便睡了。
可是還沒等他走進裡屋,下頭的人便傳信來說,錄事參軍事韋曈求見。
陸鴻一陣疑惑,老韋找他做甚麼?
最近可沒甚麼事需要勞煩韋曈啊!
他現在有兩個機要秘書,韋曈和範翔。
老韋坐鎮衙門多一些,上傳下達順帶監督各同僚,掌正違失,同時監管符印。
雖然看上去並無多少實際職權,但是隱形權力不小,安東都護府正式令書公函都要經由他手,陸鴻對都護府衙門有甚麼大方向上的要求,也會讓他去給長史署、司馬署傳達。
而範翔則鮮少在衙門裡做事,他偏向於陸鴻的私人秘書,基本上只要陸鴻在巖州,他要麼跟在陸鴻身邊,要麼在三官邸待命;韋曈經手都護府令、公文、公章,範翔就負責草擬副都護鈞令、陸鴻私對私或私對公的信件,以及其官憑佩綬。
這兩人分工類似,卻又涇渭分明,都是爲陸鴻服務,卻又完美地形成了互補。
陸鴻一面猜測着韋曈的來意,一面讓人請他進來,自己便走回到正廳裡去相侯。
不多久,半開的大門外便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人,進了門便向陸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下官韋曈,拜見大人。”
這一出倒把陸鴻鬧糊塗了,怎麼還是這樣?
老韋這幅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前兩天就說過他一回,讓他沒人的時候少搞這種形式主義!
他倆是老相識,又是老鄰居,整這些幺蛾子作甚?
最主要的是,態度問題!
陸鴻談事情的時候,喜歡直來直去,大家親近些,說說笑笑把正事就談完了,多好?
而且不用整那些虛招子,你拜我我拜你,累也累死個人。
可是這韋曈似乎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你讓他禮數從簡,不必生分,可他偏偏我行我素,該把腰彎到膝蓋,就絕不到大腿!
對此陸鴻也是無可奈何。
“老韋啊,坐罷,找我甚麼事?”陸鴻用十分隨意的口氣與他打招呼,有意給他做個示範。
韋曈聽聞便找了靠近的位子,正襟危坐下來,總算帶了幾分笑意,說道:“來向大人彙報兩點工作,請教一個問題。”
他見陸鴻點了點頭,便道:“其一是胡校尉那邊派人傳了話回來,七寶班的確是往南州去了,於今日酉時經過木州,然後便一路往北了。現在胡校尉正向南州方向追去,預計今晚之前便能追到。”
陸鴻有點兒奇怪,這事胡小五應該通報給他老丈人範翔,或者直接派人告訴他啊,怎麼傳到老韋那邊去了?
不過這是小事,給誰都一樣,因此他便沒有深究,問道:“還有呢?”
韋曈欠了欠身,接着說道:“還有一個事,也是胡校尉傳回來的,說是追捕七寶班的半路上,他們遇見了懷遠軍的傳令兵,扶吐瀚將軍說契丹近十天來活動異常,安東最西北角的沙頭堡已經舉過四次警備烽火了……”
大周邊境的烽火分爲常備、警備、急備三種,每月需在換防時舉一次常備烽火,意爲“查哨”;但凡發現小股敵軍或敵人部族靠近,則舉警備烽火,請援軍隨時待命;至於急備,則是真正遇到敵人大軍來攻之時,這才點燃,此時邊疆守備大軍便需立即出動,附近的友軍也能因此而得知前方消息。
韋曈話未說完,便被“哐當”一聲突如其來的脆響嚇了一跳。
他戰戰兢兢地擡眼望去,只見原先安安靜靜放在陸副都護手邊的茶盞,已經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湯汁灑了一地!
“操*他媽的臨泉王!”陸鴻憤然大吼,整個人像裝了機簧一般突然跳了起來,“你們這幫人見不得遼東安生是不是!想試試老子的火氣是不是!你他媽的要能坐進東宮,老子不姓陸!”
一時間整個兒三官邸都充斥着陸鴻突如其來的咆哮怒吼,不僅坐在正廳中的韋曈驚恐地癱倒在地,就連門外執勤的侍衛都戰戰兢兢,渾身冒着冷汗。
誰也不知道這位平日裡挺和氣、跟誰都不擺架子的大人,今日爲何突然性情大變。
早上已經發了一通火,把朱胤他們嚇得夠嗆,本以爲出去逛了一圈之後心情轉好了,誰知到了晚上更加像是點了火藥桶一般!
“小金子!”陸鴻踢開面前的長几,在大廳之中來回踱着步,轉了半天猶未解氣,又朝門外怒吼了一聲。
小金子早就聽見了裡頭的聲音,此時急忙推門進來,躬身道:“大人有甚麼吩咐?”
“給我派人傳令給扶吐瀚,讓他的懷遠軍立即給老子備戰!把陳三流召回來,組建斥候營進駐南州城;箕州賀高隨時待命。”
他說一句小金子便答應一句,旁邊的韋曈卻着實嚇得不輕。
這是要開戰啊!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只是報告了一個警備的消息,何以引發副都護如此大的怒火?
而且這件事與臨泉王又有甚麼關係?
他隱隱地感覺自己是捅了大簍子了……
誰知陸鴻隨後的一句話卻更加讓他不解了:“讓範翔立即安排進京,一俟七寶班有消息咱們就動身。敏光預先向朝廷通報——他媽的誰也別想過好這個年!”
韋曈迷迷瞪瞪地答應了一聲,他此時已經完全糊塗了,怎麼一會兒要開戰,一會兒又要去神都?
而且聽陸副都護的口氣,這回去是要鬧事情啊……
等到小金子出門之後,過了許久,韋曈這才驚魂稍定,他瞧着陸鴻還站在正廳中央愣愣地出神。
也不知爲甚麼,老韋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感覺,他面前這位年輕的副都護,實在是承受了太多的壓力……
雖然好多事情他並不能明白,也不敢猜度……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冷不丁地聽見陸副都護問道:“老韋,你剛纔不是說還有一個問題請教,啥問題?”
陸鴻此時已經把自己面前的長几扶了起來,並且指使着茶工再給他換個茶盞,然後就坐在位子上,看着發愣的韋曈發問。
“啊?哦……是這,下官聽說今日在南市上,您和計稅房的人有了點兒摩擦……”
“是啊,小事情罷了。”
陸鴻點點頭,倒是供認不諱。
他能理解韋曈問這話的原因,老韋在都護府擔任錄事參軍事,本身就有掌正違失的職責,不僅需要監管一干同僚,即便作爲安東最高指揮官的陸鴻,一言一行也同樣在他監管的職責範圍之內。
他也知道,韋曈之所以問這事,倒不是爲了甚麼龐家李家的,而是因爲其中有計稅房牽扯在內。
只見韋曈沉默了一陣,這才緩緩開口說道:“事情的經過下官已經仔細詢問過了,連稅使縱然有些居心不良之嫌,不過有句話說的不錯——大人與朱氏過從甚密、私交太過,恐怕落人口實。況且計稅房這種衙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陸鴻聽了苦笑搖頭,說道:“還談甚麼私交,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在我面前都像老鼠見了貓,無趣得緊!”
他擡眼瞧韋曈神情有些尷尬,又有些慚愧,知道話說重了,便乾咳一聲,正色道:“你是知道的,我並不是無事生非的人。計稅房的連濤今日打的算盤,可以說是要斷掉安東根基的缺德事情!你想想,假如龐家真的把店鋪開到安東來,甚至擠走了朱氏,又無需繳稅,那麼安東今後三年的商稅就是空白!到時候咱們拿甚麼去養活官吏,拿甚麼去重建安東?”他頓了頓,又說,“況且失信於民,必釀禍根!”
韋曈一驚,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過膚淺了。
的確,與陸鴻所說的這些相比,得罪個把監稅使又算的了甚麼?
陸鴻見他攢着眉頭思索起來,索性再給他透個底:“而且這件事絕對沒有這麼簡單,假如今天我沒去南市,你們和朱胤多半攝於計稅房的名頭而對龐家進行默許,甚至怕我衝動,未必會告訴我……那就中了計了!”
他目光望着黑黢黢的門洞,聲音帶着一絲寒意,接着說:“有的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殺招……而且環環相扣,一着應對不慎,那便可能滿盤皆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