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蓋光照地,行人爲徘徊。呼傳君子出,乃是故人來……”
神都東門外十里亭,正在等人的新任兵部侍郎湯柏,正有一眼沒一眼地瞧着手中的書卷,聊以打發時間。
這是新輯的一本樂府詩,如今他讀到的這一首,正是已經旅官安東的巖州司馬白居易的新作,說的是在風塵僕僕地趕到安東上任之後,與好友元稹相見的情景。
湯胖子此時瞧着十里亭外的官道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流,夾雜着高門大戶出城返郊的華蓋車馬,竟忽然覺得頗有些應景兒。
只是不知自己今日能不能等到他這位故人了。
他的小朋友陸鴻進京的消息在大年初四那天便收到了,而且昨天就又收到了陸鴻快馬傳信,說他們已經到了鄭州。
因此他估摸着,今日差不多就能等到這位朋友了。
所以在大年初六,也就是最後一個年休的這一天,他便早早地等在了十里亭內,打算迎接這位“故人”。
今年他還像往年一樣,在同僚們都離開神都返回家中守歲過年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坐在孤寂無聊的兵部衙門裡值班。
不過,今年與往年又不太一樣,我們的湯柏值班的勁頭比過去都要充足,做事的熱情更加半分也沒有減少!
因爲就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也就是臘月廿九,政事堂宣詔,制授原從五品上兵部司郎中湯柏,爲正四品下兵部侍郎……
湯胖子總算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也從五品的官位上挪上四品了,而且一下就跳了五階。
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喜事。
但是他還沒高興到幾天,就遇到一件讓他不得不發愁的事情了——陸見漁要回神都!
“唉……”
湯柏暗歎了一聲,他倒不是不願意見到陸鴻,實在是因爲,這個時候回來,絕對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雖然他自己算是厚積薄發,一時間平步青雲,但是除此之外,神都這個大周的政治中心,實際上光景並不好瞧。
用徐尚書酒後的話說,就是“某家開始倒行逆施了”……
這個所謂的“某家”,在湯柏的理解中,不是別人,正是住在宮城內的老李家。
也就是皇家……
正在他思緒萬千的時候,忽然聽見官道上,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湯柏從石凳子上站起身來,手搭涼棚,伸長了脖子向遠處觀瞧,以至於碰掉了屁股下面的蒲團尚不自知。
只見從東郊那邊往建春門來的大道上,數十騎人馬穿着清一色的皁袍勁裝,外罩漆黑髮亮的皮甲,弓在背、刀在腰,長矛掛馬、箭囊露梢,宛如一道漆黑的洪流,閃着星星點點的亮光,威風八面而來!
當先一人赤袍在身,長髮草草束在後腦,除了腰間的一柄寶刀,身側更無長物,觀其英姿勃發之處,不是陸副都護是誰?
這一隊人馬實在太過亮眼,尚未馳到近處,已經惹得道旁人人側目,讚歎連連。
湯柏見一番苦心沒有白費,終於等到了故人,方纔滿腔的憂
心煩悶全然拋到了腦後,急急忙忙地從十里亭迎了出去,一面頻頻向前方招手示意。
“瞧啊,那不是湯郎中嘛!”
沒到跟前,隨在陸鴻身側的陳三流便急忙指着前方嚷嚷道。
胡小五和王正、小金子他們聽了也都伸長了脖子看去,果然見十里亭邊,一個發福的人影正向他們揮手,不是湯胖子是誰?
陸鴻當然也是一早就瞧見了,當下不禁加快了馬速,一陣風般趕到了面前,甩蹬下馬,伸手便與湯柏握了起來。
“老湯,這一別又是半年啊!”陸鴻雖然看起來神采奕奕,但是眉眼之間仍然夾雜着抹不盡的疲憊之色。
湯柏見他滿身的風塵僕僕,忍不住略退一步,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嘆道:“歲中離京時,尚有幾分少年意氣,想不到今日再見,已是龍騰於淵,大器終成!”
陸鴻吃了一驚,沒想到這胖子一見面就給他戴了這麼大一頂高帽子,連忙擺手道:“老湯,你這是攪的哪門子事情,我可吃不消啊!”
這時剛剛趕到的陳三流等人都是一陣大笑。
誰知湯柏卻是一臉正色,說道:“絕非奉承!”
後面的胡小五說:“鴻哥,這一經湯大人提醒,我也覺得,你似乎是變化不少——比從前更加威嚴了!”
陸鴻笑道:“給老子滾一邊去,你也來消遣我。”說着轉向湯柏,“怎麼樣老湯,今晚打算在哪給我接風?”
湯柏一聽這事,頓時便笑了:“接風是一定的,不過不是我做東。你知道的,我一向很窮!”
這話又將大夥兒逗樂了。
陸鴻在朝廷裡混得久了,也約莫知道了一些湯柏的家事,知道他手頭確實不怎麼寬裕,便笑着問:“你是薅中了哪位金主,肯做這個冤大頭?”
湯柏哈哈一笑,搖頭說:“金主是沒找着,不過也是你的一位‘老朋友’。”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你不妨猜猜是誰?”
陸鴻哪裡還用猜,脫口便道:“肯定是花源唄!吳衛和韋敏光這會兒在安東,別的再沒甚麼朋友了!”
誰知湯柏把頭一搖,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這你就大錯特錯了。如今滿神都想請你吃酒的人,從端門外天樞底下能排到積善坊去,最後才輪到花小侯!”
陸鴻把繮繩甩給陳三流,將湯柏的手一拉,奇道:“那你給我說說,今天晚上是誰行善?”
湯柏苦笑着說:“你這字眼兒啊,還真是……我不是說了嗎,從天樞底下往積善坊排……”
陸鴻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好,難道是皇帝老兒請我?
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不過皇帝的宴席還從來沒有吃過,說不緊張那是騙人的,一時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好在湯柏隨後的一句話打消了他的擔憂:“是太子妃請你,不過做東的實際上是廣平郡主,這可也是‘老朋友’罷。”
“啊?”
陸鴻雖然少了幾分擔憂,卻多了十分疑慮,這太子妃和廣平郡主無端端的請他作甚?
他本
能地聯想到她們背後的東宮主人,也就是大周朝的當今太子……
可是這也說不通啊,太子請他就請他唄,怎麼讓個婦道人家出面?
這個傳出去似乎不大好聽罷……
湯柏見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便催促他上馬,並說:“回頭再和你解釋,那是晚宴,這才晌午,咱們到南市,我請你吃點兒先墊墊。”
不由分說,便把陸鴻推到馬前,自己從十里亭邊上的拴馬樁上解下他從駕部司借來的一匹老馬,一步三慢地在前頭引路。
陸鴻見他好像有話要說,並不是吃飯那麼簡單,便拉住了他,說道:“甭去南市了,上我家罷,清淨。再說,我後面這幾十號人也要吃飯不是,都讓你請還不把你吃垮了。”
湯柏往後一瞧,只見黑壓壓大幾十號人,全都目不轉睛地直視着前方,整個隊伍絲毫不見散亂,不禁暗暗咋舌,同時答應了陸鴻的提議。
——這麼多人,他確實請不起。
“小金子,你快馬回去通知廚房,整一桌菜;三流子,你上吳衛的綠楊樓,讓他們預備一頭牛,先烤着,晚上給兄弟們擡過來。”陸鴻吩咐兩聲,小金子和陳三流分別答應,各自騎馬離隊去了。
……
……
酒熱微酣,陸鴻把陳三流他們幾個從陸府的小廳裡轟了出去,這個暖融融的方寸之地,便只剩下一片杯盤狼藉,和兩個滿腹心事的人。
陸鴻還沒來得及傾訴在安東發生的事情,湯柏卻先開了口。
“你好好的回來做甚麼……現在的朝廷,亂得很!”
他看上去確實有些醉了,雖然他們喝的並不是甚麼上了度數的烈酒,而是普普通通的梅花釀。
這種酒通常是文人們小宴的助興之飲,甚至有些貴婦人也喜歡在出門踏青時,躲在油壁車內偷飲兩杯。
因爲晚上還有太子妃的宴會,因此這兩人都不敢多飲,擱在酒窖裡的半窖青州雲門釀連動都沒敢動……
陸鴻聽了他略略帶着醉意的問話,沉默着搖了搖頭。
他不是不願意說,實在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況且他還不想把湯柏拉下水。
這種事他單槍匹馬去鬧一番,說不定還能有點兒作爲,假如拉上湯柏,或者別的甚麼好朋友,就成了結黨抱團之勢,那便不是他找臨泉王晦氣了,而是在跟豐慶帝過不去!
這位老皇帝雖然在近兩年表現出了一些瞧得過去的手腕,但是他也有一個所有皇帝的通病——對於“結黨”始終懷着深深的厭惡與恐懼。
當年對陳州王痛下狠手,從太子之位上貶到了地方,不就是因爲李毅一句“桃李園,小朝廷也”?
加上後來對於剛剛打出名堂的青州行營,以及新樂府派的種種手段,都是明證。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位極度痛恨拉幫結派的皇帝,如今在做的許多事情,正與他自己所反對的內容相差無幾……
“我回來,也是逼不得已。”陸鴻緩緩說道,“我躲在安東,只會讓安東永遠不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