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丘陵那邊,一叢叢的烽火在這傍晚的光色之中顯得分外慘淡,烽火之上一柱柱的硝煙沖天而上,並且在數十丈高時微微向西偏斜,並且迅速消散。
天空也因着這些稀散的青煙而顯得灰濛濛的好不壓抑。
不遠處斜插着幾面半殘的旗幟,旌面無力地垂掛着,彷彿一個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幾匹無主的戰馬一瘸一拐、茫然地在戰場上逡巡着,不知該離去,還是該等待。
因爲它們的主人無一例外地戰死了。
眼前堆積的屍體有些還在汩汩的流着血,有些並未死透,或者生命已經消失、但是身體還保存着一些無意識的本能反應——許多人或者屍體,還在抽搐。
腳下剛剛顯出幾分深綠色的草地,卻已被鮮血染成了黑褐色,並且在鞋底和馬蹄、車轍的連續踩踏、碾壓之下稀爛地倒伏着,斷莖碎葉隨處可見。
陸鴻盤着腿,坐在離人羣不遠不近的地方,望着已經因爲戰火而不復舊時模樣的茫茫原野,耳邊似乎還在迴響着剛剛敵軍撤下去的鳴金聲、馬蹄聲、人聲。
“這是第幾波了,十三還是十四?”
他問身後的江慶。
此時的江慶左臂打着繃帶——這是昨天爲左虎擋刀受傷的——臉色有些蒼白,不過雙眼之中的光色並不黯淡,精神也保持得不錯。
他在心裡默想了一下,篤定地說:“第十四波了。”
“嗯。”
陸鴻隨手摺了一根樹枝當作算籌,在腳邊的泥地裡簡單地寫寫畫畫,凝着眉頭半天不曾出聲。
江慶看不懂他在畫甚麼,但是他能猜想到,這是戰況推演的一種。
而且看那些簡單的線條和數字,似乎有着一種絕大的吸引力,讓他半分也移不開眼去。
“這是甚麼?”他舔了舔嘴脣問道。
陸鴻手中的樹枝頓了頓,然後稍稍擡起臉龐,掐着手指算了一會兒,手中的樹枝才又畫了一道勾兒。
他也直到此時才緩出精神來,向江慶解釋道:“這叫‘天機逆推法’,是‘天機推演論’正逆推中的一種,從今日推演過去,得出一些結論之後再用到‘天機正推法’當中,即可推演未來……”
江慶眼睛一亮,急道:“這麼神奇?那我能不能學?”
陸鴻瞧他少年心性,不覺莞爾,搖頭道:“不成,這個我也是最近才領會,而且極爲消耗心神。如今我也只能用‘天機逆推法’從過去當中找到一些端倪,然後爲我所用,說白了就是一種極爲繁瑣但是十分細緻精確的總結方法。至於融會‘天機正推法’,卻是力有不逮了。”
他見江慶臉上顯出幾分失望之色,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實在想學,我可以教你一些簡單的竅門,好比如何審敵、預判,還有一些簡便的推演方法——不過得戰事過後,這些雖然不如‘天機推演論’的正逆推這般高深,卻也是破費心力的。”
江慶的失望之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使勁地點了點頭,笑着說道:“成,等打完了仗,我拜你爲師。”
不過他看起來還是對這個“天機推演論”更感興趣,頓了頓又問:“這個‘天機正推法’真的這麼難嗎
?”
陸鴻“嗯”了一聲,點頭道:“‘天機推演論’是一種上古兵法,分爲正逆推兩式,其中逆推法相對簡單一些,除了消耗心神之外,更加考究數術,記性也很重要。不過正推法就更加玄妙得多了,必須懂得仰觀氣象、俯察命理,已經超脫了兵法的範疇,甚至根本不能確定其真實性,而更像是一種傳說。”
他解釋完便繼續着手逆推形勢,然後把從中得出的一些結論用特殊的符號記在一邊。
這時馬敖湊了過來,見他時而運枝如飛,時而靜坐默想,再看地上一個個似曾相識的符號印記,心中猛然一動,脫口叫道:“天機推演論?!”
這馬敖如今已是正六品神機校尉,仍然從屬於沭河軍神機營,是陸鴻從沭河大營帶出來的兩名副手之一。
另一人當然就是皮休。
上次他帶兵潛入沭河大營,並且憑藉沂山險峻的地勢,以及沭河大營恐怖的防禦力,與姜炎的大軍相持了半個多月!
南唐軍打得最狠的一次接連攻破鐵門寨、炮關、岔道、天權寨等數個關口,最後在“九寨八關六道”的第三關鉗關遭到了沭河軍無情的反撲。
當兩萬多唐軍如洪流出閘一般猛撲上去,卻被兩道鐵鉗一般的關口生生扼住咽喉的時候,便再也沒有甚麼隊形、軍紀可言,被關中埋伏已久的皮休騎軍一陣衝殺,頓時殺得唐軍死傷枕藉!
是役被沭河軍殺死、跌落山澗而死、踩踏而死、投降或受傷被俘虜者,粗計二萬一千餘人,從鉗關逃脫者十之二三。
可即便是這十之二三,也被陸鴻指派偏師從“六道”之一的暗道繞前截殺,最後幾乎無人倖免。
唯一可惜的是,姜炎並沒有親自帶兵上山……
這是姜炎率軍北伐以來傷亡最慘烈的一場戰鬥,也是輸得最沒脾氣的一場。
他的兩萬多人已經幾乎是手中能夠拿出來的一半身家,就這麼丟在了莽莽沂山之中。
至於打下沂州城剩下的那麼多人,已經都在前頭攻打沭河大營的戰役之中盡消耗大半了,否則他的軍隊也無法成功打到鉗關之下。
也就是這一戰之後,姜炎萬分不甘地放棄了沭河大營,帶着兩萬多殘兵向西與前來支援的大軍匯合……
其實他不想放棄,因爲他已經在這個地方丟了五萬多人;
但是他不得不放棄,因爲他沒有更多的人可以往這山裡丟了……
沂山最可怕的地方便在這裡,如果是平地,那麼擊潰容易殲滅難,但是在這山裡——我堵住了門,你走不掉。
其實陸鴻心中清楚,姜炎之所以對攻打沭河大營有如此大的執念,完全是因爲這沭河大營神機門的痕跡實在是太過濃厚了!
而且,他將面對的,是神機門的兩位將軍、一位傳人:屈山宙、盧樑、陸鴻。
屈山宙設計的山寨雛形,盧樑建造完善,而陸鴻總攬兵權防務……
無論是哪一點,都對姜炎這位神機門人有着無限的吸引力。
——如果能夠一次擊敗三名同門,那絕對是值得他畢生驕傲的事情!
儘管曲高和寡,無人稱頌,只能沾沾自喜。
儘管在外人來看,這絕對是一次不可理解的瘋狂舉動。
此時已經是姜炎從沭河大營撤軍後的第二個月。
陸鴻從沭河軍之中帶出了皮休的五千騎軍、一半神機營,以及一萬步軍,沭河大營交給盧樑的副手成副帥節制,而他則帶領着一萬多兵馬到青州接了紅袖軍,再次陷入了漫長的游擊戰當中。
從離開青州那一天開始,他們已經歷經一個多月,輾轉了七個州,大大小小接戰數十次,而且越接近京畿道所在,遇到的阻力就越大,接戰的頻率也就越高。
而今天更是創下了歷史之最——他們已經在這個山頭上“接待”了十四波的敵軍了。
此時馬敖站在他身邊,已經對着地面上潦草的推演圖看了好一會兒。
陸鴻在地上演算得出結果只後,便從馬敖的腰帶上抽出一沓稿紙和一支炭筆,鋪開一張飛快地一路書寫下來,然後交到對方的手中,說道:“讓神機營再複合一遍,必須保證沒有缺漏,一刻時辰之內把結果給我!”
馬敖接過那張紙,眉頭深深地皺了皺,他雖然入神機門比陸鴻更早,但是因爲遲遲沒能修成“三目點兵”,數術天賦也差強人意,因此至今未能正式列入門牆。
這“天機推演論”也是他從書中偶然見過,雖然極感興趣,但是終究能力有限,連門徑也是難窺一二,沒想到此時便親眼看到陸鴻信手拈來……
他此時軍令在身,便強忍着請教的慾望,拿着那張紙匆匆向神機營駐地而去。
陸鴻交給他們複覈其實並非複覈“天機逆推法”的全過程,神機營並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他們需要複覈的只是其中的推算部分,保證沒有缺漏即可。
做完這件事,陸鴻便開始閉目養神,畢竟剛纔一番逆推,着實消耗了他不少的精神,使他感到一陣陣疲憊從心底深處涌了起來。
正是因爲這個緣由,神機營纔有存在的必要,因爲神機門的將軍和弟子們在完成了某部分的推算之後,未必還能有心力再行復核檢查,這些便需要神機營來完成……
這,纔是神機門兵法真正的運轉手段——以團隊客觀精密的運算來代替軍師和統帥的主觀狹隘的決斷,來達到完美不敗的境地!
雖然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再理智的推算也未必能算準兵勢人心,但是不可否認,這絕對是給予了戰爭以最大的保障。
過不多久,馬敖的腳步聲再次響了起來,沒一會兒便來到了身後,壓低了嗓音說道:“將軍,沒有問題。”
陸鴻聽了睜開雙眼,沉聲說道:“通知老皮,不用藏着了,咱們走人,往東北繞一圈……”
馬敖接了令,再度去了。
今天的十四波攻擊並沒有給陸鴻帶來多少的麻煩,與姜炎接連數月的對抗,他不僅保存了自己,同時也從這個強大的對手身上學到了無數寶貴的經驗和技巧,甚至於今日在如此猛烈的攻勢之下,他自始至終都未曾出動最後的武器——皮休的騎軍。
一直守在邊上的江慶,看着他的側影,心中生出了無數的疑惑:將軍似乎對這個神秘的神機營很熟悉呢……
(頭痛極了,只有一章,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