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婉在陳州王臨時行宮的小客廳當中靜靜地等着,她不久前剛剛從太子那裡過來,這些流程陸鴻已經在車上向她分說過兩遍了。
——先到龍門見太子,然後見陳州王。
休息一夜,到韓城面見聖君。
太子與陳州王攜文武百官到韓城,參加祭天儀式,主祭大周豐慶帝,副祭契丹女王蕭婉,上告黃天、下稟后土,中陳宗廟,以表兩國永世修好,親如一家。
弄完這些之後,再休息一夜,豐慶帝要召開朝會,當着太子與陳州王,以及文武百官的面,冊封蕭婉爲契丹國王、左威衛大將軍、松漠都督府大都督……
至於爲什麼要先祭天、後冊封,而不是按照常理而反之,陸鴻並沒有給出解釋,只說是陳州王的安排。
但是隨後陸鴻又提到一件事情,似乎可以爲這種特殊的安排給出一定的佐釋:武氏諸王正在從會州趕來的路上……
在這一場已經歷時八個月的周唐戰爭之中,雖然一直未曾出現武氏諸王的身影,但其實作爲這個王朝的另一個皇室宗族,武氏在豐慶帝進駐韓城之後的一系列戰爭之中,都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自打長安被攻破之後,原本在西京留守的武氏被迫退到關中道北部的會州、原州一帶,並且成功穩定了關中道大部分地區的形勢。
隨後周唐兩軍成僵持之勢,武氏諸王在關中道積極奔走,爲韓城、龍門輸送兵馬、物資,立下了不可替代的巨大功勞。
但是陳州王如此安排,卻有刻意將武氏諸王排除在祭天儀式之外的嫌疑……
因爲從會州趕到韓城,即便輕車簡行,不眠不休,最早也要後天才能趕到。
而明天的祭天儀式之中,包含着祭祀大周宗廟的環節,而大周的宗廟,是李武一氏的聯宗……
對於這種安排,陸鴻沒有妄作褒貶,因爲他既非禮部官、御史臺言官,又非管理宗室事務的宗正寺官員,更加不是李武皇室的成員,甚至連外戚都沾不上邊兒,因此他根本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對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
作爲當事人之一的蕭婉當然更加不會提出甚麼異議,因爲即便是她自己,也只有接受大周方面安排的份兒!
她去面見太子的時候,陸鴻將她送到了太子臨時行宮的大院門外,陳州王這邊卻是由太監將她領來的。
所以她只能一個人坐在這小廳之中默默地等着。
好在她並沒有等多久,一杯茶湯尚未涼透,陳州王便從外邊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蕭婉雖然未曾見過陳州王本人,但是看見李安從院外走來的那份翩翩風度,以及天生王者的氣派,便知是他到了。
“久等。”陳州王進門便與蕭婉見禮,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不經意間便將對方打量了個大概。
蕭婉說了聲“客氣”,也淡淡地回禮,兩人雖然是邦國代表政治的關係,但是畢竟男女有別,又是共處一室,因此互相都拿捏着分寸,既不刻意疏遠,也不過分親密,一切都在這種淡淡的剛剛好之間。
“方纔來了兩名宗正寺的同僚,拿了一份祭天的章程,稍稍看了兩眼,耽誤了一些時辰。”他呵呵笑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略帶歉意地說。
這番話像是解釋遲到的緣由,卻又並不完全是解釋。
他“謙虛”地說是“看了兩眼”,
其實蕭婉兩個時辰之前便進了城,陳州王明知她要來拜見,本有足夠的時間處理這些“看兩眼”的小事情。
但是他還是遲到了,那就說明這“看兩眼”的實際時間很長,而且很可能對於那份祭天的章程提了許多改動意見,這才遲到。
——也就是說,兩天之後舉行的祭天大典,或許正是由陳州王在一手經辦……
蕭婉胸中畢竟沒有這許多丘壑,因此無法完全聽出話中的意思,但是隱約之間,仍是察覺到這位頗具傳奇色彩、在大周風頭正勁的陳州王,在周朝的地位肯定比許多人想象之中還要高!
接下來的談話卻是不溫不火,沒有多少變化,一切皆如面見太子之時相差彷彿。
李安先是關心了一下蕭婉在共城的生活,詢問了一些困難,以及契丹軍如今的士氣、心態。
蕭婉照着對太子的回答原封不動地照搬了一遍——這也是應有之義。
如今太子與陳州王的關係十分微妙,蕭婉誰也不願得罪,因此不論答話的語氣還有內容,都是完全相同,絕不敢厚此薄彼。
她過去只是個舞刀弄槍的剽悍公主,現在初登王位不久,這些圓滑世故的手段原是半點不懂,好在一路之上陸鴻大致給她傳授了一遍,但凡能夠想到的要點,都一一讓她背了下來。
看得出,陳州王對她這些回答很滿意,不斷地點頭微笑。
蕭婉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小客廳中的氛圍也愈發輕鬆起來。
誰知李安話鋒一轉,笑着問:“聽聞殿下尚未婚配?”
蕭婉一愣,心想這個陸鴻可沒教過,太子也沒問過這個問題啊……
不及多想,她便點了點頭,照實說道:“不曾。”
李安更加滿意地看了她兩眼,只將蕭婉瞧得心中發毛,以爲這陳州王相中了自己……
陸鴻既然沒有提過這點,她也就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尷尬地笑了笑,道:“自從先王去後,便未曾提起過此事,所以……”
她說的“先王”,自然是指她的先父,而不是改成李姓的亡兄。
李安擺擺手表示理解,忽然說道:“小王長子滎陽郡王,年十九,粗通一些文章道理。聖君已答應賜婚,殿下便暫留中原,待完婚之後,生下一兒半女再回契丹理事不遲。”
蕭婉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出,一時之間已然呆了。
陳州王的語氣雖然溫和,其中意思卻是不容置疑!
他隨後又說了一些幾天和冊封的事宜,但是蕭婉半句也不曾聽進耳去,面前這位丰神俊秀的大周王爺,此時在她的眼中,卻猶如毒蛇猛獸一般。
此時的她無疑是驚恐而無助的,彷彿是一位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獨自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一種熟悉的孤獨感從心底裡猛然涌了上來,這種感覺像極了去年被陸鴻捉住之後,被關在神都的那些時光。
如果不是臨泉王和王大將軍的相救,她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她立即想到,剛纔陳州王之所以遲到,或許正是在與禮官談論這件事情!
她本能地想要離開這間讓人倍感壓抑的小屋,然後去找她的朋友,陸鴻。
此時的陸鴻,對於她來說,就好像水中一棵救命的稻草,讓她急切地想要划過去,攥緊它!
但是她甚麼也沒有做,甚麼也無法做,她知道,這
件事即便是她的朋友也無能爲力。
就好像陸鴻不能對祭天和冊封的順序提出質疑一樣,在這件事情上面,他依然沒有任何發言權……
就在蕭婉彷徨無助,並且極渴望地想見朋友的時候,我們的陸鴻本人,卻在他的營帳之中招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這位客人很特殊,或者可以說是老客人、老朋友。
這個人就是湯柏。
湯胖子是一路跟着豐慶帝從神都洛陽輾轉到達韓城的,隨着契丹歸順這件大事的臨近,湯柏連同許多文武百官,都奉命前來龍門聽候太子和陳州王的調遣。
令他頗感意外的是,傳說中與陸鴻同穿一條褲子的陳州王,今日接見了許多大員,卻唯獨對他有些冷遇。
而貌似與陸鴻不大合得來的太子殿下,卻着實對他親熱了一番,不僅單獨將他請過去問話,還誠懇地說了一些勉力的話語,叫他十分摸不着頭腦……
要知道,他和陸鴻是死黨朋友,這並不是甚麼秘密!
所以這種結果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總之這個龍門城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充滿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你別說,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去年臨泉王最初搞小動作的時候,神都裡面就是這種氣氛。”湯柏搖頭晃腦地說。
儘管天氣不熱,他還是吃力地呼扇着手中的摺扇,額頭上也微微見汗。
陸鴻沒接他的話,只是看着他的樣子頗感好笑,說道:“老湯,你能不能別扇了,我本來不熱,瞧你這樣也覺着熱了。”
湯柏沒好氣地道:“你這軍帳裡莫不是通了地龍,怎這般蒸人?”
陸鴻沒說那是因爲你胖,而是苦笑着搖了搖頭,向門外喊道:“小金子,把布簾都捲起來。”
外邊答應了一聲,跟着便有腳步聲響起,隨即一陣嘩啦啦卷布簾的聲音,頓時窗洞大開,四面呼呼透風,吹得屋內掛着的幾件衣袍連連飄擺。
“好,就是這樣,涼快!”
湯柏敞開着領口,笑眯眯地嘆道,一臉滿足之色。
陸鴻實在是拿他沒辦法,這胖子忒也憊懶,從進他這軍帳到現在,都在跟他東拉西扯囉嗦個沒完,可是話題轉來轉去都離不了陳州王和祭天大典。
間或誇上太子兩句,甚麼“年長持重”、“溫仁淳厚”、“有先聖文帝之遺風”。
聽到這些陸鴻就笑了,太子敦厚是不假,充其量也就是個中規中矩的君王,但你要非說他有甚麼“先聖文帝之遺風”,那就純屬扯淡了!
當然了,這些評語無一例外出自“某某朋友”、“某某同僚”、“某尚書”、“某門下”,反正絕不是湯柏的原創!
其中的意思當然已經很明白,至少在陸鴻的理解當中,這些含義並不難理解。
——當年就在陸鴻與“安東一系”因爲曹梓和崔景芝兩位宰相的關係,無限向太子靠攏的時候,爲了施展一招緩兵之計、麻痹臨泉王,幾乎所有人都站住來,而將陸鴻硬生生推向了李安。
但是今天,隨着太子的身體日漸好轉,陳州王勢力愈發膨脹,他們又開始動心思將陸鴻拉攏回太子的陣營了……
陸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問道:“你們當我是沙包?”
(右眼痛,一隻眼看天下,只能寫一章了。找個時間再補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