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鎰就是“棟樑”張鎰。
陸鴻從青州來的赴任途中,特地在青州都督府停了一天,就是到處找人打聽、瞭解江南兩道的人事、情理。
所以,他對南唐故老、豪門望族的情況,都已經有了一些大致的瞭解。
雖然說不上細緻入微,至少對於這些聲名素著的人和事,已經算得上通曉三分。
而張鎰此人,無疑是所有人當中最最特殊的一個!
從某種方面來看,張鎰與大周的崔景芝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都有豪門望族的背景,都是自身硬朗、文學大儒,都做到一朝宰相……
但是兩人顯然也並不相同,從聲望、手腕、成就,以及對一個朝代的影響能力上,張鎰都要高過崔景芝不止一籌!
在這些方面來說,張鎰倒與崔景芝的前任,曾經一手炮製了“以李代武”的左山反而頗相彷彿。
如果說,左山改變了大周的皇室血脈,將政局、朝廷攪了個天翻地覆,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革命先驅者。
那麼,張鎰就是穩住南唐朝堂波動,數次憑藉一己之能力挽狂瀾,不費一兵一卒彈壓兩次政變、鐵腕血洗三次叛亂,甚至處死過一位圖謀不軌的皇太子,是一位無可爭議的守護者!
就因爲此人身上的這種特性,所以纔得到了那個別稱:“棟樑”張鎰!
而似乎正爲了印證這種特質,就在張鎰致仕的當年,南唐這個國家也宣告覆滅了……
此人在政治上翻雲覆雨,卻又是一位經史大家,編撰《三禮圖》、《五經微旨》、《孟子音義》等二十餘卷。門生故舊遍佈南國。
陸鴻不等兩方人馬碰頭,當機立斷地下令全體讓到一邊,請張鎰的馬車先行。
等到那華麗的四架馬車帶着“嘚嘚噠噠”的蹄聲,悠悠閒閒地經過衆人身邊,陸鴻便差遣張衝獨自追上去,向張鎰發出邀請。
他沒有自己當街叫停那輛馬車,也沒有親口向張鎰提出宴請,一來怕冒冒失失衝犯了這位老先生,二來也擔心對方一口拒絕,自己難免下不來臺。
折損幾分顏面事小,恐怕當場傳了出去,以後再想做別家的工作,就困難重重了!
張衝得了命令,當即掉轉馬頭,催促着追過了車廂,向那駕車的車伕拱手打了聲招呼。
那車伕雖然一派趾高氣昂的神情,想來過去便是個喜歡狐假虎威的跋扈人物。
不過他能在宰相門下聽差,畢竟有兩分見識,曉得“國破家亡”的道理。大唐已亡,他們張家再如何闊氣、高貴,隨時都可能一朝之間,就在絕對的霸權面前破落。
因此上,那車伕故意遲鈍了數息,手上鬆了拉拽繮繩的勁兒,任由那四匹馬帶着車往前走了十幾步,這才“籲——”的一聲呼哨,手上加勁,四匹馬登時一齊停了下來。
可見此人的控馬之術,已經臻至隨心所欲的境地。
“請問老兵兄有何見教啊?”那車伕看上去四十來歲,身材既小,五官也小,說起話來卻頗有些老氣橫秋的味道。
“呵呵,‘見教’不敢當,請問,可是季權公府上的座駕?”張衝直闆闆的臉上擠
出三分笑容,揀着好話說道。
“嗯!”那車伕道,“正是!”
他揚了揚下巴,有些故作得意派頭的樣子。因爲他見對方問得謙虛,自己也就答得乾脆,算是平白給了這直板臉一點兒人情優惠,因此少不得要拿捏一番。
這裡的謙虛,倒不是指張衝的脾氣好、語氣謙恭,而是說問的辭話上道兒——張衝沒有直接問車裡是不是張鎰,而問這馬車是不是季權公府上的,這種問題回答起來,畢竟不那麼叫人爲難。
季權公就是張鎰,“季權”是他的表字。
張衝給他攪得一愣,不知道他做出這麼多表情所爲何來,不過還是客客氣氣地說道:“鄙上姓陸,初到建鄴,仰慕季權公的風采,想請過府一敘。老兄方便的話請代爲轉告。”
他說着,從褡褳中取出兩根拇指粗細長短的銀條,掩在袖子底下,悄悄放到了車伕屁股底下的外車座上。
張衝之所以如此慷慨,一來需要刻意顯示手面,方便籠絡結交;二來他心知肚明,張鎰本人就在車中,剛纔那番話對方自然也已聽到了,權且當做是這車伕傳過了話,給的酬勞罷。
那車伕泰然自若地手下了銀條之後,神情卻沒有半分緩和的意思,只不過禮數上畢竟客氣了些,拿捏着拱了拱手,道:“尊上姓陸?是哪位啊?想約甚麼日子,哪個時……”
他“時辰”二字尚未說完,卻聽車廂之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雖然只是一聲咳嗽,卻令得那車伕急忙忙煞住口。
張衝很是惱怒,這狗腿子狗眼看人低,提到他家大人的姓氏居然如此輕慢,簡直豈有此理!
就在他打算理論、並且稍稍透露一點兒口風的時候,卻聽車內一個蒼勁沙沉的聲音問道:“貴上是打南來的朋友,還是從北來尊客?”
張衝聽到正主兒發話,那車伕又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便瞪了那車伕一眼,向那車廂答道:“自鄙上以下,都是從北方來的。”
誰知那車廂之中的人只說了一個“哦”字,跟着沉吟了半晌,才又問:“貴上今日落腳在何處,張某派人遞貼——既然是北方來的客人,自然由張某這個地主佬請客!”
張衝一喜一憂,喜的是對方主動提出見面,憂的是對方答應得太痛快,誰也搞不清其中會不會有詐……
張衝念頭一轉,便決定擅自做主,折箇中說道:“鄙上落腳之處難有定計,倒是貴府好找,是否等鄙上安頓下來,向貴府遞貼請宴?”
車內的人興許是覺得很在理,便道:“恭候佳音!”
繼而車廂壁被人輕輕叩了兩下,那車伕驚覺過來,悄悄向張衝使了個眼神,便抖着繮繩皮鞭,驅趕四匹重新上路。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張衝此時聽着那蹄聲、車輪聲,也不如何刺耳了,反而有一種揚眉吐氣之感。
張衝沒做逗留,勒馬便回,先通報了結果,見陸鴻點點頭,看上去頗爲滿意,便接着詳細敘述了邀請張鎰的經過。
他最後問道:“那張鎰問職下‘是打南來還是自北來’,那是甚麼緣由?”
陸鴻尚未答話,便聽邊上一人插嘴道:“咱們京兆……
哦不,建鄴城南面,蘇州有個吳郡陸氏,近年來同張氏之間似乎不大愉快。”
至於北面姓陸的,除了陸鴻還有別人?
剛纔那人說的一口吳越官話,顯然是位南人,不過此人身上的官袍卻着實是大周的樣式。
此人口中的“京兆”,既非長安,亦非神都,乃是南人對建鄴城的稱呼。
張衝定睛一瞧,只見此人穿了一身四品文官袍服,約莫是位刺史,團團一張圓臉,面上一派祥和,笑意殷勤,顯然是個圓滑世故的人物。
陸鴻指着那文官,簡單地向張衝介紹了一下,說道:“這位是建鄴刺史,顧綜顧大人。”
張衝在馬上直挺挺地行了個軍禮,那顧綜也很客氣,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陸鴻等兩人走過禮數,便轉頭向那顧綜又道:“對於是否立建鄴爲陪都,朝廷尚無確論,顧刺史暫且屈就……不過這四品官袍大可不必穿,仍舊請官衣署制三品袍罷——有功之臣未及賞賜,那是諸事忙亂,朝廷立意先安萬民、後封百官的緣故,怎可更降品軼?”
那顧綜原是南唐京兆府尹,此時建鄴城的行政級別未能定論,他這個府尹只好暫時委屈了做一回州刺史。
本來聽聞陸總經略進了城,急急忙忙趕來露個臉,並且預備着悄悄約個時辰,私下裡訴訴苦,打聽一下這件事的趨勢。
誰知陸經略見了他的面,二話不說,先問了建鄴民情,隨後便當衆把這件,墜在他心頭一個多月的煩惱事情給挑明瞭……
他是習慣了官場上打啞謎、使推手的,此時對這陸經略單刀直入的辦事風格,顯然還不怎麼適應,漲紅了一張圓臉,激動而又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口中一疊聲地道:“理解理解理解,該當如此,該當如此……”
陸鴻點點頭,“嗯”了一聲,道:“如果人人都像顧大人一般體恤百姓、理解朝廷,那麼這天下事,就好做得多了!”
那顧綜絲毫沒有因爲說這話的是個毛頭小子,而感到膩歪,反而心悅誠服地說:“陸經略教誨得極是,敬宗受教了!”
韓清在旁邊聽着兩人的對答,心中暗暗好笑,卻不說破,假裝舉目四望,似乎對建鄴清冷的街市頗感興味。
陸鴻忽然想起來一事,便問顧綜道:“敬宗大人,與季權公可有舊宜?”
不知不覺間,他對顧綜的稱呼便由“顧大人”,變成了“敬宗大人”。
顧綜聽了甚喜,當即明白他想做甚麼,略帶矜持地笑一笑,說道:“有一些,但請陸經略吩咐。”
陸鴻原本不喜此人的圓滑,認爲這人必是個鑽營曲迎的小人,但是爲了穩固江南的安定,倒不得不對此人着意拉攏,此時見他如此機敏,心下微微起了兩分詫異,就連原先的偏見也改觀了不少。
“你們兩位有私交,還是兩家有情分?”陸鴻想要探個底數,好做計較。
顧綜此時大概摸準了這位年輕上司的脾氣,也不再拿捏,爽快地道:“季權公是前輩,下官與季權公是談不上私交的。不過家祖父是季權公的老師,下官與季權公的幾位郎君,也都是同窗——總之兩家是極密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