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歆陽子就下榻在了我太爺家,家裡還有個放雜貨的房間,裡面有張空牀。這張空牀是老早就請木匠打好的,原本打算等我奶奶有了孩子以後,給孩子睡的,誰知道我奶奶那肚子一隻不見動靜兒,這張牀就這麼放在雜貨房裡一直空着。
吃過飯,我奶奶把那間雜貨房歸置一下,又在牀上鋪了席子被褥,歆陽子就這麼在雜貨房睡下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因爲我太爺覺得事情有點棘手,又是女鬼、又是堰身鬼,搞不好還有隻王八精,他自己要是撒手不管,放任歆陽子跟我奶奶去處理這件事,還有真點兒不放心,主要是怕他們拿不來,再出什麼危險。
吃過早飯,我太爺以歆陽子長輩兼好友的身份,帶着我奶奶隨歆陽子趕來了鄰村。
他們打東門進村,一進村就看見路邊樹下坐着幾個上年紀的老人,三個人走過去跟他們打聽村長家,幾個老人就給我太爺他們指了村長家的位置,不過那些老人說,村長這時候可能不在家,他一個本家侄子前幾天死了,今天下葬。
依着幾個老人指的位置,我太爺他們三個來到了村長家門口,家裡果然沒人,大門鎖着呢,跟鄰居一打聽,鄰居說,村長的親侄子前幾天上吊死了,今天出殯,村長全家都在他侄子的喪事上呢。又跟這鄰居打聽了村長侄子的住處,三個人馬不停蹄趕往了村長侄子家。
村長這侄子,住在他們村子西北角,緊靠着村北那道長滿荊棘的大土坡。
這時候的時間,大概在早上不到八點鐘。
三個人還沒走到村長侄子家門口兒,遠遠地就看見村西頭一戶人家門口盤着個大鍋臺,鍋臺上架着口大鐵鍋,鍋裡熱氣翻騰,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人圍着圍裙,拿着一把大鐵鏟忙活着在鍋裡來回翻炒。我太爺他們三個明白,中年人這是在燴“老鍋菜”。
老鍋菜是我們這裡的方言,又叫地鍋菜或者大燴菜,一般都是白菜、冬瓜、米分條、肉塊、豆腐、豆芽等,燴成一鍋,先是大火爆炒幾下,後是小火慢燉,燉上個把鐘頭,出鍋後盛上一碗,配着熱氣騰騰的白麪大饅頭,吃起來特別有味道。老鍋菜雖然不是啥稀罕玩意兒,卻這是我們這一帶紅白喜事上不可或缺的。
三個人看到這情形,也就不用再找了,肯定就是那家了。
來到遠門口,院門四敞大開着,房子不怎麼樣,不過院子挺大,院子里正對着門口搭着個靈棚,靈棚裡放着棺材、供桌、長明燈等等。靈棚前面左右跪着幾個披麻戴孝的孝子,不過全是些孩子,看樣子最大的也不超過十五歲,這說明死者的年齡應該不大。
三個人來到門口停下,一個頭上繫着白布綾子、負責在門口接客的人瞅了歆陽子一眼,顯然認出了歆陽子,趕忙迎了上來。
前面說了,歆陽子這時候在我們這一帶,算是小有名氣了,不過這次隨我奶奶下山,並沒有穿道服,只拿了一把拂塵,昨天去老槐樹那裡的時候,怕引起別人注意,連拂塵都沒拿,放我太爺家裡了。今天來找村長,刻意把拂塵拿上了。有道是,手拿拂塵、不是凡人,加上有了些名氣,別人很容易就能把他認出來。
迎上來那人就問歆陽子,道長是不是來弔喪的。歆陽子挺尷尬,說自己有要緊事兒來找村長,希望村長能抽空跟他見上一面。
那人聽了立馬兒轉身跑進家裡,把村長叫了出來。
村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看着比我太爺年齡小點兒,比歆陽子年齡大點兒,之前那幾個老人說了,他們村長姓茹,大名叫茹青山,因爲在村裡威望很高,村裡人都喊他一聲茹山爺。
茹姓在他們村子也是個大姓,戶檐不小。
茹青山顯然也認識歆陽子,看看歆陽子,又看看我太爺跟我奶奶,露出一臉意外。
家裡有事兒,都是挺忙的,歆陽子也就不再跟茹青山寒暄那麼多,幾句客套話以後,開門見山對茹青山說道:“昨日晚間,黃花大仙託夢於貧道,言說你等村子衍生妖孽作祟,貧道今日奉黃花大仙之命,下山除妖,還望茹山爺助貧道一臂之力!”
茹青山一聽歆陽子這話,先是一愣,隨後趕忙朝歆陽子拱手,滿臉鄭重,“黃花大仙果然法力高深、料事如神,道爺請稍等……”說着,茹青山慌慌張張返回院裡,我奶奶估計,他這時候可能回院裡交代啥了吧。
不大一會兒,茹青山再次返回,一臉鄭重,對我太爺他們三個也十分客氣,說這裡太亂,有啥話到家裡再說。隨後,把我太爺他們三個請到了他自己家裡。
到了家以後,茹青山請我太爺他們三個落座,他自己親自忙活着燒水,給我太爺他們沏了壺茶。
我太爺用鼻子一聞,還是好茶葉,信陽毛尖兒,忍不住暗自納悶兒,這村長客氣的,也有點兒太過分了吧,一村之長親自燒水沏茶,這都把他們三個供爲上賓了,歆陽子名氣雖說小,不過,還不至於讓一村之長恭維到這種地步吧,這裡面……肯定有事兒。
茹青山請三人喝了口茶,還沒等歆陽子說話,他倒是先開口了,一臉驚悚,“我說道爺呀,黃花大仙說俺們村兒裡出了妖孽,一點兒都不假呀……”就說這麼一句,茹青山居然嘆了口氣,我太爺三個看着他,都沒說話,等着他的下文。
茹青山停了一會兒,接着說道:“就我今天要下葬的這親侄子,死的就蹊蹺,上吊死的,聽我弟媳婦說,臨死前幾天,我這侄子都不敢睡覺,說是他一閉上眼睛就做惡夢……”說着,茹青山又嘆了口氣。
“什麼惡夢?”我太爺問道。
茹青山看了我太爺一眼,隨後看向歆陽子,“這位老哥是……”
歆陽子趕忙介紹,“這位是劉老太爺,你們鄰村的,即是貧道的長輩,亦是貧道的好友,貧道請來幫忙的。”
茹青山朝我太爺拱了拱手,我太爺擡手給他回了回。茹青山接着說道:“我這侄子臨死前幾天,每天夜裡就做一個夢,夢見他前兩年死去的那媳婦兒,穿着一身白衣裳,渾身是血,手裡還牽着一隻沒腦袋的王八,來找他索命!”
女人、白衣裳、沒腦袋的王八?一聽茹青山這話,我太爺他們三個心裡震驚,不過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而且誰也沒吱聲兒,相互錯愕地看了一眼。
就聽茹青山接着說道:“最邪門兒的,我侄子上吊那天晚上,跟他母親說,自己出去辦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叫他母親給他留着門,他母親,也就是我弟媳婦兒。我弟媳婦兒覺得這事兒蹊蹺,大半夜的出去幹啥兒呢,也不敢問,不光給我侄子留着門,她自己也沒睡,坐屋裡等着。”
“我弟媳婦等到快四更天的時候,聽見院門響了,就趕緊到院裡去看,就看見院門開了,院兒裡卻沒人,以爲孩子回來上茅房了,到茅房門口喊了兩聲,也不見有人答應,因爲要給我侄子留門,院門就沒抵上,我弟媳婦以爲院門是給風颳開的,就把院門關上,回屋裡又等上了。”
“我弟媳婦回屋以後,也就不大一會兒,突然聽見院子裡有女人的尖笑聲,嚇得我弟媳婦一激靈,趕緊出了房門去看……”茹青山說到這兒,臉色變得又驚悚又難看,“我弟媳婦就看見我侄子,吊在了自家院裡的棗樹上,還是剛剛吊上去的,雙手抓着脖子上的繩子,兩條腿還在哪裡直踢騰,我弟媳婦剛要跑過去,就看見那院門自己開了,那院門外……站着一個身穿白衣裳的女人,那衣裳上面全是血,那女人手裡,還牽着一隻沒腦袋的大王八……”茹青山說到這兒,哆哆嗦嗦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後來咋樣兒了?”我奶奶問道。
茹青山看了我奶奶一眼,歆陽子趕忙再次介紹,“這位是劉老太爺的兒媳婦白氏,也是貧道請來幫忙的。”
茹青山衝歆陽子點下頭,放下茶碗接着說道:“後來,我弟媳婦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白衣女人嘿嘿一笑,牽着王八就走了,等我弟媳婦回過神兒,想起樹上她兒子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弟媳婦跑來俺們家,把我喊醒了,我帶着幾個兒子,把我那侄子的身子從樹上弄了下來,我弟媳婦說,那個牽大王八的女人,就是她前兩年死去的兒媳婦,現在呀,我弟媳婦也給嚇出毛病了,兒子在棺材裡邊兒躺着,她在裡屋牀上躺着,這一家人呀,唉……”
茹青山說到這兒,不再說話,整個房間都靜了來,我太爺他們三個也沒說話,因爲這個有點亂了,牽着大王八的女人,不是一直跟着陳輝嘛,怎麼又成了村長侄子的媳婦兒呢?
“那你侄子大半夜出門去哪兒了?沒人知道嗎?”過了好一會兒,我奶奶問了一句。
茹青山看了我奶奶一眼,搖了搖頭,“鬼才知道他去哪兒了呢,不過,我幾個兒子把他從棗樹上弄下來的時候,他那鞋子上、褲腿上,弄是全是新泥,好像去哪兒挖坑兒似的……”
茹青山這話,讓我太爺他們三個再次相互對了下眼神兒,心裡都在盤算着,他那鞋上的泥……
停了一會兒,我太爺問茹青山,“你侄子,幾天前吊死的?”
“兩天前,今天是第三天頭兒上。”茹山爺回道。
“那你侄子……叫什麼?”我太爺又問。
茹山爺忙說,“大名叫茹思清,就因爲這名字取的不好,村裡那些壞心眼兒的人,都管他叫茹公公,現在喊他大名的人不多了,大人小孩兒都管他叫公公,一幫子敗興貨。”
茹思清茹公公,前面提到過,就是他媳婦兒跟陳禿子私通,也是他把陳禿子的變成禿子跟太監的。
一聽茹青山的侄子是茹思清,我太爺冷笑了一下,這就快要對上號兒了。
茹思清的媳婦,很可能是我太爺三叔的重孫女,給茹思清捉姦在牀以後,毒打虐待,饑荒時,可能又給茹思清殺了吃了肉。
我太爺看似漫不經心地又問:“你那侄媳婦兒,是哪兒的人呀?”
茹青山並不知道我太爺心裡這時候在想啥,連想都沒想,脫口說道:“黃河邊兒劉莊的,她家裡幾十年前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