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帶着厚重的扭澀聲緩緩開啓的同時,密集的腳步聲接踵而來,轟隆隆的,聽上去就像趕了一大羣羊似的,人數應該不少。
食堂窗戶底下,我父親跟王思河這時候聽的真真兒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劉小華他們趁夜來報復了。周建宏說他們派只有二十幾個人,不過這些腳步聲聽上去可不止二十幾個。
我父親拍拍王思河的肩膀,示意他蹲着別動,我父親自己把身子轉過來,雙手扒在窗戶沿兒上,半蹲起身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就見大門那裡至少十幾道明亮的光束,有的照着遠處,有的照着地面,來回晃着,那些光束後面具體有多少人,我父親看不大清楚,就覺得黑壓壓的一大羣,就在這時候,突然從那羣人裡傳來一個太監似的尖細聲音,“喲?”我父親聽了就是一驚,以爲給他們發現了呢,趕忙把身子蹲了回來,“紅星派的人可以呀,饅頭扔的哪兒都是。”
一聽這話,我父親跟王思河兩個同時朝王思河身上的書包一摸,書包裡的饅頭居然少了一大半兒,不用說,肯定是剛纔跑丟的。
那個太監似的聲音剛落,緊跟着傳來一個比較成熟點兒的聲音,“趙同志,我們劉同志說的沒錯吧,周建宏他們就是一羣走資派,你看看地上這些白麪饅頭,咱勞苦大衆誰會捨得這麼浪費糧食。”
“嗯”太監聲音嗯了一下,停了一會兒,太監聲音再次傳來,而且這次聲音挺大,像是扯着喉嚨喊出來的,“同志們、同學們,咱們的敵人就在前面,打倒這些走資派,衝呀!”
這一嗓子下去,學校大門那裡頓時沸騰起來,霎那間喊殺聲震天,緊跟着,無數奔跑的腳步聲傳來,轟隆隆就跟地震了似的,學校裡的寂靜在這一刻被打破。
我父親兩個這時候,蹲在窗戶底下沒敢露頭,停了一會兒,從遠處傳來了砸窗戶和砸門的聲音,當然了,食堂的窗戶沒人砸,砸的都是紅星派那些住人的房間。
學校裡一下子就亂了套了,緊跟着傳來無數罵聲、慘叫聲、打鬥聲,聽上去又嚇人又混亂。
又停了一會兒,我父親兩個仗着膽子在窗戶邊上露出半個頭,小心翼翼朝外一瞅,就見整個學校裡亂成了一鍋粥,到處都是一條條的人影,很多房間裡的燈都亮了起來,燈光下有拿着傢伙兒的,有赤手空拳的,有往房子裡進的,有從房子裡出的。我父親兩個分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反正是你來我往,已經打的是熱火朝天。
罵聲、打聲、慘叫聲,在我父親兩個聽來,就像一部午夜驚魂曲。
瘋狂的年代,造就了一羣瘋狂的人!
我父親兩個扒在窗戶沿兒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把頭縮了回來,蹲回窗戶底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誰都沒想到能攤上這麼一齣兒,同時心裡也慶幸自己兩個沒在房間。
我父親低聲對王思河說道:“等食堂附近沒人了以後咱就跑出去,他們打他們的,跟咱沒關係。”
王思河點了點頭。
兩個人倒不是太害怕,他們是不想趟這趟渾水,不管他們最後誰贏誰輸,對他們兩個都沒啥意義。
兩個人再次把頭探出窗外,食堂這裡雖然不是這些人的主戰場,不過時不時還是會有人跑來跑去,這時候他們兩個要是出去,搞不好也會成爲攻擊對象。
兩個人就這麼扒在窗戶邊兒觀察着動靜兒,沒停一會兒,從遠處突然傳來“砰”地一聲,我父親跟王思河嚇了一大跳,這聲音很像過年放的炮仗,不過,這絕對不是炮仗,是槍聲!
緊跟着,就見很多人開始往房子裡跑,看樣子好像是紅星派的人吃了虧,估計是想跑進房子裡進行防守,也有極個別沒來及跑進屋裡的,被一羣人追着打。
這麼一來,整個學校裡的人幾乎全部集中在了那幾座房子跟前,展開了一場攻防戰。我父親見食堂附近這時候沒人了,趕忙招呼王思河一聲,現在是逃跑的最好機會。
兩個人用最快速度從窗戶裡跳出來,直奔大門。索性一路沒人,兩個人撒開腿跑的更快了。
不過,當兩個人剛剛跑到大門口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女聲的尖叫,兩個人一邊跑着,一邊扭頭看,就見大門口的右牆根兒底下有兩條人影,一條站在,一條躺着,那個站着的,正用腳踹那個躺着的,尖叫聲就是躺着的那個發出來的。很明顯,這是一個男生在痛打一個女生。
這時候,我父親兩個基本上已經快要跑出大門了,我父親朝那兩個人看了一眼以後立刻停了下來,王思河見我父親停下,他也趕忙停下,問我父親,“哥,你想幹啥?”
我父親又朝那兩個人看了一眼,王思河一把拉住了他,說道:“哥,咱走吧,別管他們的閒事。”
我父親看了王思河一眼,剛要說啥,王思河又說道:“你忘了小樹林裡那個女的了嗎?”
我父親一聽王思河這話,立刻打消了念頭,上次要不是那個女的告密,自己兩個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旋即朝王思河一擺手,“咱們走。”
不過就在這時候,地上那女的居然掙扎着爬了起來,猛地推開那男的朝我父親兩個這裡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衝我父親兩個喊:“同志,你們是紅星派的嗎,救救我呀。”
我父親兩個這時候剛要撒腿跑出大門,聽那女生這麼一喊,我父親心裡挺不是滋味,畢竟在這裡紅星派的人也沒虧待他們。不過,王思河卻大聲回了她一句:“俺們是二七派的,幫不了你。”說完一拉我父親,我父親卻沒動。
那女的很快跑到了我父親跟王思河近前,彼此一看,都是一愣,原來是那個叫小茹的姑娘。小姑娘這時候還挺慘,不光臉腫了大半邊,鼻子還正往外淌着血,之前那個乖俏模樣蕩然無存了。
小茹見是我父親兩個,愕然說道:“原來是你們兩個……”
這時候,那個男生追了過來,我父親扭頭對王思河說了一句:“你帶着她先走。”說完,朝那男的跑了過去。
“哥!”王思河喊了我父親一聲,把身上的書包塞給小姑娘,說了句“幫我拿着書包。”緊隨我父親衝了過去。
不過,等王思河衝到跟前的時候,那男生已經給我父親一腳踢中襠部,雙手捂着褲襠滿地打滾兒。王思河到了近前以後,估計是覺得他自己沒能趕上,過去朝那傢伙腦袋上狠狠踹了兩腳,嘴裡罵道:“你媽個頭哩,女的你也打,你還要不要臉咧!”說着,朝着那傢伙臉上咣咣又是兩腳。
我父親朝學校遠處那些人看了一眼,還好沒人發現他們,一拉王思河,說道:“走吧,別打了。”
兩個人轉身朝大門口跑去,這時候,小姑娘小茹還在大門口傻站着,不過臉上的血已經擦掉。
兩個人跑到她身邊以後,王思河說了一句:“你咋還在站着咧,等着捱打呀。”說完,伸手從小茹手裡奪過書包,跟我父親一起跑出了學校。
家的方向在南方,兩個人出了學校門直奔鎮南,不過,跑了沒幾步,身後傳來小茹的喊聲,“你們等等我呀。”兩個人回頭一看,小姑娘朝他們追了過來,兩個人放慢了腳步。
等小茹追上他們以後,一邊跟着我父親兩個跑,一邊問:“你們要去幹什麼?”
我父親一邊跑一邊回道:“回家。”
小茹怪道:“就因爲劉小華那些保皇派來攻打我們,你們就要回家嗎?你們的革命意志也太不堅定了!”
我父親看了小姑娘一眼,說道:“我們早就想回家了。”
王思河聞言則嘿嘿一笑,說道:“啥革命不革命的,誰愛鬧誰鬧去,俺們哥倆就想弄點路費回家,誰知道你們這兒這麼多事兒。”
“你說什麼?”小茹問王思河,似乎沒聽明白王思河的話。
王思河又說道:“俺們哥倆加入你們紅星派,就是想領點兒路費回家,俺們纔不管你們革命不革命呢。”
小茹聞言,大叫道:“你們兩個叛徒!無恥!”
我父親看了小茹一眼,一拉王思河,三個人在大路上停下。這時候,已經遠離了學校,周圍靜悄悄的,我父親估計劉小華那些人不會趕來追他們。
我父親喘了幾口氣,對小茹說道:“小茹妹子,咱們就在這裡分開吧,我們要回家了,你也趕緊回家吧。”
小茹冷冷地看着我父親兩個,咬牙切齒:“叛徒!”
“別再跟着我們了……”我父親沒理會她,扭頭對王思河說道:“思河,咱們走。”
王思河這時候往自己身上的書包摸了一把,帶着苦澀說道:“哥,書包裡的饅頭就剩倆了,沒有路費,饅頭也沒咧……”
我父親朝王思河身上的書包看了一眼,沒說話。
兩個人撇下小茹,轉過身朝前走,不過走了沒幾步,身後的小茹一聲大叫:“你們兩個叛徒,給我站住!”
王思河回頭看了她一眼,我父親連頭都沒回,繼續往前走。身後,很快傳來腳步聲,小茹跑到他們前面攔住了去路,雖然一臉怒氣,在她手裡卻拿着一沓錢,遞向我父親說道:“我身上就這麼多錢,給你們當路費吧。”
我父親低下眼神兒看了看,沒接。王思河嘿嘿一笑,伸手就去接,我父親一把拉住了他,對小姑娘小茹說道:“錢你自己留着吧,我們自己會想辦法回家的。”
王思河聞言一扭頭,苦着臉對我父親說道:“哥,咱有啥辦法,要飯回去呀?”
我父親沒理會王思河,對小茹說道:“你家就在鎮上吧,你也回家吧,拿這些錢給爹孃買點好吃的。”說着,一拉王思河,這就要離開,不過,想離開,真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