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眼淚,並沒有喚起我父親,他依舊在地上跪着,我奶奶坐在山樑上,哭累了,抹着眼淚一直嘆氣。母子兩個的舉動,驚動了玫瑰泉所有人,他們全都站在遠處,遠遠地朝他們這裡看着。
茹真真,也在人羣裡面,她的眼睛紅紅的,可愛的臉上有着一層前所未有的灰暗,整個人,呆呆的、愣愣的,好像心已經不在了,好像淚已經流乾了……
王思河就站在茹真真的旁邊,茹真真和我父親這幾年的種種,他一點一滴地看在了眼裡,如今出現這樣的結局,他也替這對可憐的戀人惋惜,並且,他能夠深切體會到我父親這時候的心理,那是一個複雜的糾結與矛盾,親情、戀情,還有已爲人夫的責任!
王思河,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勸我奶奶跟父親。我父親跪在地上,低着頭,一動不動,誰也不看誰也不聽。我奶奶經過王思河的勸說,嘆着氣,拄着柺棍顫微微下山了。王思河跟我奶奶說,“媽你先回去,我好好兒勸勸我哥。”我父親跟王思河在我太爺沒過世時就燒香磕頭拜了把子,彼此都管彼此的父母叫“爸”、叫“媽”。
我奶奶走後,我父親還在那裡跪着,王思河勸他,卻怎麼也勸不動他。小時候,有一次,我爸跟我媽吵架,我媽提起了這件事,說她那時候很難過,很心痛,我眼睜睜看着我爸用拳頭使勁兒砸着自己的心窩,傷心欲絕地大聲喊叫着:“你以爲我心裡就不疼嗎?你以爲我就沒哭嗎?我的眼淚全流在了這裡,流了在這裡呀……”
咚!咚!咚……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親那麼傷心、那麼難過……
王思河勸不動我父親,最後,茹真真走了過來,和我父親一樣,跪在地上抱住了我父親,我父親緩緩擡起了頭,原來,他跟茹真真一樣,滿臉的灰暗。
“震龍,咱們分手吧……”茹真真,指了指對面的宿舍,說道:“我明天就要搬到那裡去住了,擱着一道溝,我以後只能看見你,想再跟你說話都難了……”
話音沒落,兩個人都哭了……
當天下午,茹真真真的搬到了我父親對面的那座宿舍裡。打那兒以後,兩個人只能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溝”,彼此相望。每天只望一眼,心裡就知足了……
“羊啦肚子手絹兒,三道道藍,咱見了面面容易,拉話話兒難,一個在那山上,一個在那溝,我了見那村村,了不見那人,我淚格蛋蛋拋在呀,那沙蒿蒿林……”
劉震龍,不是賈富乾,劉震龍是一個好男人,他沒有霸着碗裡,念着鍋裡,兩個人從開始到結束,始終是清清白白的。茹真真清清白白的來,清清白白的走。
話,分兩頭兒。我奶奶抹着眼淚下山,回到了家裡。她心也苦哇,或許比我父親的心裡還要糾結、還要複雜,因爲,她也年輕過……
我奶奶這時候心裡明白,自己是這個家裡挑大樑的頂樑柱,誰倒下,她都不能倒下,誰任性,她都不能任性,誰甩手不幹,她都不能甩手不幹……
回到屋裡洗了把臉,這就振作精神去新房勸我母親。我奶奶跟我母親說,“媳婦兒呀,震龍是一時糊塗,那腦筋還沒轉過來彎兒,你在家裡跟震龍好好兒過,媽會像待親生閨女一樣待你,趕明兒呀,媽再上山勸勸他。”
我母親這時候,滿心的怨氣,一是抱怨成親居然出了這種事,二是抱怨這個讓她無可奈何的“換親”!
面對一個陌生老太婆的勸說,我母親始終無動於衷,甚至連看都沒看我奶奶一眼。不過,我母親也明白,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只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幾天後,我奶奶再次上山勸說我父親,我父親卻依舊不肯回家,我奶奶這次真的沒辦法了,淚流在臉上,苦嚥到肚裡。
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的過下去了。我奶奶帶着一個沒出閣的兒媳婦,兩個人就這麼在家裡相依爲伴。當然了,我奶奶時不時的,還要上山一趟,不過全都是無功而返,那段日子,是我奶奶最難熬的日子,頭髮愁白了,心也快操碎了,不過,她不知道該去怨誰,是怨我爸?是怨她自己?還是怨這眼下的世道。
時間,很快來到了1974年,這一年,我奶奶五十六歲,我父親二十五歲,我母親二十三歲。
我母親這都跟我父親成親一年了,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這時候我母親還沒出閣呢,還是個黃花大閨女。我父親期間倒是回過家幾次,但是一根指頭都沒碰我母親。
同年底,茹真真意外地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跟我父親說。後來,我父親聽說,茹真真的父母過來把她接走了,走的很倉促,走的時候,一直在朝我父親這裡的宿舍張望,但是,並沒有看到我父親。
至此,我父親再也沒了茹真真的消息,站在那山頭兒上,也看不見那個人影了……
心好疼呀,咋這麼虐心呢,就像被人狠狠往下揪着一樣!
這世上,有很多無獨有偶的事,像這種情況,並不止我父親他們兩個。同一時期,我們村子七八里地之外的一個村子裡,也同樣出現了跟我父親兩個一樣的悲劇。
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知道那一場愛情悲劇的男主角是誰嗎?呵呵,我老丈人,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巧呢?
跟我父親同一時期,我老丈人也正在跟一個女知青相好,那女知青也是城裡的人,他們兩個也是因爲家裡人不同意,痛苦分手了,還不止這些,那個女知青,居然也在我老丈人跟我丈母孃成親那天,跑到了我老丈人家裡去哭。
無獨有偶呀,無獨有偶!
不過,我老丈人要比我父親倖運的多,他那個女知青是我們市裡的,距離我們這裡不算遠。我跟我老婆結婚的第二年,我丈母孃因病去世。我丈母孃去世不到半年,這個女知青,上門找上了我老丈人。
這是個什麼概念呢?我說不清楚,數十年後的重逢,他們是怎麼樣一個心情,我也說不清楚。
女知青上門找上我老丈人那天,剛好是四月初一,我們村裡有集會,我老丈人帶着她來到了我們家。
那天,我父親也在,雙方一介紹……
我父親眼睛裡充滿的回憶與感慨。
送我老丈人跟那女知青的時候,他看着那女知青逐漸遠離的背影,怔怔地,從這個女知青身上,他彷彿看到了茹真真的身影……
書歸正題。茹真真走後,我父親在年底過年的時候,搬回了家。
父親回家以後,我奶奶高興的不得了,催着我父親跟我母親生孩子,不過,我父母之間,貌合神離,經常磕磕絆絆,因爲一點小事吵個不停。
一吵架,我母親就收拾東西回孃家,結果呢,我姑姑一看我母親回了孃家,她也要回孃家,用回孃家的方式要挾我母親回去。原本的親上加親,現在可好,成了相互牽制。
我姑姑這麼一無理取鬧,我姥姥算是給她掐住了七寸,她可不想我舅舅沒了媳婦兒,結果呢,導致我母親每次受氣回孃家,都要遭我姥姥白眼兒,久而久之,我母親在我們家受了氣,也不敢再回孃家住了。
就這麼的,整天大吵小吵,家裡是雞犬不寧。我奶奶呢,勸不住他們,因爲這個,差點兒沒上吊,文革那麼苦都熬過來了,居然差點兒讓兒子兒媳婦給逼死。
這日子,過到這兒,真的沒法兒再過了,我媽呢,好幾次差點兒沒去趴火車道。
僵持着,往前又過了一段日子,時間,來到了1975年,秋,我母親懷孕了。
家裡折騰了這麼幾年,我母親懷孕,對家裡來說,那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至少,對我奶奶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父親兩口子一旦有了孩子,爲了孩子,吵的就不會再那麼厲害了。
1976年,夏,我奶奶終於等到了我母親臨盆的這一天。不過,兩口子在臨盆前幾天,又吵了一架,我父親一氣之下,又回了玫瑰泉。
母親臨盆時,我父親不在身邊,他在幹啥呢,在玫瑰泉拉他的二胡呢。
我奶奶守在產房外,心裡那個激動呀、高興呀!
家傳幾代人,男人都是四十歲得子,我父親今年這才二十七歲就有了孩子,家族的命運,眼看就要逆轉了。
經過像脫變一個的痛,我母親終於把孩子生了下來,接生婆把孩子倒提着拎起來一看,轉身來到了外屋,低聲跟我奶奶說,“男孩,不過在孃胎就死了……”
我奶奶聽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我奶奶回過神兒,接生婆已經把死孩子用紅布包好,讓我奶奶找地方扔掉。我奶奶那顆心吶,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她捨不得把孩子扔掉,流着淚上山找到了我父親,把我父親從山上喊了下來。
我父親回到家裡,看了看孩子,面無表情地用個籃子擓了,扔進了村外的野溝裡。
或許,因爲孩子的死,夫妻兩個都冷靜了下來,消停了一陣,不過,沒維持多久,兩個人又開始吵了起來,那日子,依舊是愁雲慘霧,那家裡,就像個地獄。
也就在我父親扔了死孩子沒多久,家裡的北牆根兒那裡,長出了一根蔥綠蔥綠的小苗兒,也不知道是個啥。過去家裡都是老房子,院子都是黃土地,經常不走人的地方,特別是在牆根兒,總是會長出一些樹呀草的,要是擱着以前,我奶奶隨手就把它拔了,但是這時候,家裡邊整天的雞犬不寧,我奶奶連拔那幼苗兒的心裡都沒了。
第二年,那棵幼苗長了能有二尺來高,大拇指粗細,直挺挺的,看樣子是棵樹,我奶奶呢,依舊沒有理會它,長吧,要是棵樹,長大了也是快材料兒。
三年後,時間來到了1979年,院子那棵幼苗,真的長成了樹,已經有兩米多高,胳膊粗細,枝繁葉茂。這時候,我奶奶已經六十一歲,我父親三十歲,我母親二十八歲。
我母親,又懷孕了。
同年,冬,我母親再次臨盆,我奶奶這次擔心的要命,跟接生婆在房間裡看着。
我母親再次經過蛻變一樣的痛,又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個活的!
我奶奶高興的不得了,當即把孩子用小被子小棉襖包好,抱着就出了門,當時,她冷不丁朝院子裡那棵樹看了一眼,愕然了,那棵樹居然在大冬天開滿了粉紅色的花!
她抱着孩子,頂着夾着雪花的寒風,來到了我太爺跟我爺爺的墳頭,淚如雨下,說道:“爹呀,哥,梅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