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二)

“你沒有回家嗎?”浪隨心剛問完,隨即又想到鐵面僧對他恭順有加,他在這裡出現,實在不足爲奇。浪隨心“噢”了一聲,“昨日躲在簾後偷笑之人,原來是你,沒錯,那是你的聲音!”

林方飛丟了草杆,道:“我來看看熱鬧,沒想到又遇見你這蠢豬。”他頓了一頓,忿忿說道,“白歡喜真是老奸巨滑,他不敢親自赴邀,卻把你派了出來。”浪隨心笑道:“那不是很好?讓咱們兄弟再次重逢,只是剛剛見面,你便又是懶蟲又是蠢豬的罵人,該後悔的是我纔對。”他這句玩笑話,林方飛卻似乎當了真,正色道:“那你快走,回無德幫去。”

浪隨心一愕道:“開玩笑嘛,幹嗎這麼小氣?能與林賢弟相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絕不後悔。”林方飛深望着他,臉上的冰冷逐漸融化,嘆道:“少跟我貧嘴,我讓你走,也是爲了你好,聽說昨天夜裡發生一件離奇的事,山上別院的所有房屋,包括屋子裡的人,竟在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我擔心你留在這裡,遲早也會出事。”

“什麼?”浪隨心瞪大眼睛,忽然捧腹大笑,“你趕我走,也不必編造這麼荒唐的話吧?若只是人不見了,那也正常,可房屋又沒有腳,怎麼可能都不見了?”林方飛頓足道:“如若不是親見,我也不會相信,你隨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拉着浪隨心便走。浪隨心原本要去尋白檸和文修,也不掙扎,跟他一路小跑的來到山上。

遠遠望見院牆森森,一切如故,浪隨心無奈苦笑,“方飛,你真是個小孩子。”林方飛不予理睬,只顧埋頭疾走。進了院子,浪隨心這才大吃一驚,只見院內空空如也,大大小小十餘間房屋,竟連一片磚瓦也未剩下,所有的房址,都成了荒草叢生的空地!

“怎……怎……怎麼回事?”由於過度驚恐,浪隨心聲音大變,三兩步跑上前去,發瘋般撥開半人多高的荒草,陡聽“沙”的一聲,一隻石龍子竄了出來,鑽入另一片草叢。浪隨心又驚出一身冷汗,他的神經已瀕臨崩潰邊緣,搖搖晃晃的退了幾步,喃喃說道:“不……不可能,這……這太匪夷所思了!”這片土地,便似已經荒廢了許久。

林方飛走到他身邊,嘆道:“現在你該相信了吧?”浪隨心猛的抓住他雙手,激動的道:“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夢,方飛,你打我,用力打我。”抓着林方飛的手向自己臉上亂打。如今浪隨心氣力大增,林方飛掙了幾次卻沒能掙脫,又怕傷了浪隨心,不敢使用內力,不由氣道:“你冷靜一下,這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實!最近你遇到的怪事還少嗎?湖底古墓青銅棺內的響聲、已死的張念奴卻在新婚之夜出走,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浪隨心頹然放手,望着眼前的高牆衰草,就在昨天,這還是一棟棟精緻的房舍!他愈想冷靜,頭腦偏偏愈是混亂,林方飛看在眼裡,輕聲道:“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坐吧。”一片荒蕪,二人只得席地而坐,林方飛不想打擾浪隨心,只默默的凝視着他。

好半晌,浪隨心的情緒漸漸平復,林方飛說的沒錯,自己最近的遭遇只能用“離奇”二字來形容。兩千年前的青銅棺內,竟然發出可怕的響聲;張念奴在他們眼前飛走,侯青青卻說,她已死了三天;別院十餘間房屋,一夜之間變成了堆堆荒草,羣雄也隨之消失!難道這些,真的是鬼怪在作祟?這樣一想,登覺此地陰風陣陣,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寒意。他拉起林方飛道:“先回去吧,問問冷莊主。”

浪隨心失魂落魄,一路下山,腳下也是連連絆蒜,最讓他擔心的是白檸和文修,雖然他對二人並無好感,但同來不能同歸,見到白歡喜卻如何交待?不禁暗暗後悔不該到莊內去住,留在別院,即便在劫難逃,也能看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冷忘塵等人坐在廳上,俱都愁眉不展,見浪隨心和林方飛進來,也未理會。浪隨心衝口問道:“冷莊主,別院的房舍怎會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我的兩位朋友哪裡去了?”冷彬不耐煩的道:“我們若知道答案,也不會坐在這裡冥思苦想了,我生下來便住在孤山,還從未發現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天知道夜裡發生了什麼。”冷忘塵嘆道:“這真是冷某生平從所未遇的怪事!好端端的,十幾棟房屋都變成了野草,呵呵,莫非山上真有神仙鬼怪不成?至於別院的人,也許因爲不想並派,盡數趁夜走了,我已派出人手,到附近幾個幫派查察,但願這種猜想是正確的。浪公子最好也回無德幫看看,白小姐和文公子是否已安然到家。”

浪隨心這時正六神無主,覺得冷忘塵所言不無道理,羣雄不願並派,又忌憚柳狂書等人武功了得,不敢拒絕,遂趁夜逃走,這是完全有可能的。當下再不耽擱,抱拳道:“多謝冷莊主提醒,告辭。”又向林方飛道,“方飛,事發倉促,我必須立刻趕回無德幫,後會有期。”林方飛本意也是讓他離開這是非之地,但到了臨別之際,又覺不捨,依依的道:“我送你一程。”

二人出了孤月山莊,踏上西泠橋,林方飛語重心長的道:“回去之後,不管是否見到你那兩位朋友,都不要再回來了,孤月山莊是非太多,尤其並派之事,你千萬不要插手。如若……”他頓了一頓,咬着嘴脣道,“如若你實在不想讓無德幫併入孤月山莊,我可以去求冷莊主,讓他不再找無德幫的麻煩。”

浪隨心沉沉的心頭生出一絲暖意,笑道:“他興師動衆的謀劃並派,又是搬兵又是借錢,怎會因你一句話而更改?不必討那沒趣了。”林方飛道:“你忘了鐵面僧看到我那封信都要乖乖聽命,寫信之人可是大有來頭,也許冷莊主會給他幾分面子,我試試看吧。”浪隨心點頭道:“也好,無德幫本就無足輕重,冷忘塵應該不會差一個無德幫。”

“對了,”林方飛忽道,“聽說你學了一門‘天犬功’,極是厲害,而且招數滑稽可笑,快讓我見識見識。”他望着浪隨心,迫切之情溢於言表。

浪隨心大笑道:“哪有什麼‘天犬功’,那是我怕遭人嘲笑,隨口編造的謊言。不過上次我回到無德幫,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但覺體力充沛,身形也敏捷了不少,是何原因,卻不曉得。還有,”他解開衣衫,露出胸膛。林方飛吃了一驚,寒聲問道:“你幹什麼?”浪隨心並未注意他這種不大對勁的反應,繼續道:“你看,被水怪咬過的傷口癒合了,奇怪的是,這塊新皮非常結實,而且每天起牀,我都發現有新的鱗屑脫落,新生皮膚似乎每天都在擴大,也許遲早有一天,我全身都會換成這種新皮。”

林方飛聽他講述自身這種變化,竟似比聽到孤山別院憑空消失還要驚奇,愕然半晌,說道:“日後有機會你到金陵,請國手商先生給你看看。”浪隨心眼放異彩,道:“可是那位神醫商青羊?”繼而又泄氣道,“聽說他早已被李國主聘作宮廷御醫,似我這等黎民百姓,哪有資格請他診病。”林方飛微笑不語。浪隨心回頭望望,但見雲山蒼茫,距離孤山已很遠了,便請林方飛留步,林方飛卻以閒來無事爲由,堅持要送他出城,浪隨心也只好由着他了。

二人暫時拋下煩惱,邊走邊聊,浪隨心笑道:“倒也無須請商先生觀瞧,倘使我周身換成這種皮膚,刀槍不入,反而大妙,哈哈。”林方飛卻並不樂觀,憂慮的道:“終非常人所有,不可掉以輕心。”浪隨心卻似想起了什麼,黯然嘆氣道:“金陵是南唐國都,我這輩子都不想去那個地方。”林方飛不樂道:“你便不能去看看我嗎?”但見浪隨心臉現悲憤之色,登時明白過來,訥訥的道:“你一定十分痛恨林將軍吧?”

浪隨心道:“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豈能不恨他?其實,國家之爭,不是我們這些庶民所能勘透的,也許我痛恨的不該是林宗嶽,而是戰爭,是戰爭讓我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林方飛立刻拍手贊同,“對,林將軍不過是執行上諭,這世上最可恨而且最可怕的其實是戰爭,是它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破壞了無數個美滿的家庭。但我們生在這個烽火連天的年代,無從選擇,能做的也僅僅是逃避而已。”浪隨心在他後腦輕拍一下,笑道:“想不到你年歲不大,懂的卻不少。不說這些煩心事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回金陵?”

“我……”林方飛並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道,“杭州這麼美,我大概要再住一段時間,反正回家也無事可做。怎麼,你要去找我嗎?”浪隨心道:“兄弟一場,有機會到金陵,難道我會不去看你?”林方飛大喜道:“好啊。”舉目四顧,見前面有家客棧,便拖着浪隨心跑進去,向掌櫃借來紙筆,伏案寫了個地址,交給浪隨心道:“這就是我家住址,你收好了。”

浪隨心看了一眼,暗笑:“一個男人,能寫出這麼一手秀氣的字,也不容易!”揣入懷中。林方飛道:“隨心,你怎麼從來不問我的家世?”浪隨心道:“我交的是你這個朋友,又不是你的家人,問家世幹什麼?不管你是王侯將相,還是盜賊乞兒,我浪隨心這輩子都交定你了。”林方飛心下雖喜,嘴上卻道:“胡說,我既不可能是王侯將相,也不至於淪爲盜賊乞兒。今天說的話你可要記住了,若有違背,天地不容。”浪隨心一縮脖子,道:“我的媽呀,用不用發這毒誓?”林方飛抿嘴一笑,“叫媽卻不必了,叫我方飛就好。我也發誓,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好。”浪隨心見他又說孩子話,便笑而不答。

這時樓上走下一人,林方飛神色忽然一變,拉着浪隨心道:“走吧,我送你出城。”浪隨心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還是回去吧。”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猛的瞥見那人,眼睛登時一亮。那人正走到樓梯中間,看到浪隨心,轉身又向上走去。浪隨心叫道:“王老前輩!”林方飛卻將他向外拉扯,道:“哪有什麼王老前輩,快走吧。”浪隨心今非昔比,力氣頗大,冷不防掙脫林方飛,縱身一躍,到了那人身後,雙手搭住他肩頭,生生扳了過來,果然正是王金友。

哪知王金友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口吐白沫,嘶聲叫道:“北極紫微大帝與南極長生大帝交戰,天降血雨,衆生殞命……”浪隨心奇道:“王老前輩,你說什麼?”王金友並不看他,雙眼直勾勾瞪視前方,兀自吵嚷,“妖魔出世,百鬼逞兇,人間大亂,人間大亂啦!”浪隨心不禁感到一股涼意,又問:“王老前輩,你怎麼了?”

“他瘋了。”林方飛不知何時上了樓梯,問道,“昨夜他也住在孤山別院?”

浪隨心恍如未聞,呆呆的蹲在那裡,眉頭緊皺,不知想些什麼。王金友忽爾跳了起來,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衝出客棧。浪隨心站起身,林方飛扯住他道:“別追了,讓他去吧。”浪隨心道:“他瘋瘋癲癲的四處亂撞,豈不很危險?他對我總算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見死不救。”他奔出客棧,卻見街頭行人如織,哪裡還有王金友的蹤影?浪隨心急忙扯住一名路人,問道:“大嬸,適才一名老丈從客棧跑出來,去了哪裡?”

那女人被他嚇了一跳,指着左首小巷道:“往那邊去了。”浪隨心一頭扎進去,可是整條巷子卻空無一人。他仍不死心,向前繼續追尋,轉眼奔出巷口,卻又出現大大小小几條巷弄,再向人打探,都說未曾看到。浪隨心舉目四顧,心內一片茫然。王金友因何突然瘋癲?另外那些人呢,是不是也都變成這般模樣?現在已可否定羣雄是自行逃走的,昨天夜裡一定有事情發生,而且非常可怕,白檸和文修若非遇難,便是也跟王金友一樣,否則羣雄中只要有一人生離,都會到孤月山莊求救,這是人之常情。那麼自己回無德幫,也不可能見到白檸和文修。

林方飛追上來,問他道:“找到了嗎?”浪隨心搖搖頭,道:“方飛,我暫時不能回去了。”

林方飛訝然道:“爲什麼?”浪隨心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林方飛道:“既然如此兇險,我更不會讓你留下了,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去找冷莊主說,無論死活,保證找到白檸和文修,給你個交待。”

浪隨心愁眉苦臉的道:“不成啊,我們一同出來,卻只有我一個人好端端的回去了,白歡喜會怎麼想?而且我心裡也不安生。”林方飛卻執拗起來,“不安生便不安生,總好過枉送性命,反正我不准你留下,你回去等消息便是了,尋找白檸和文修的事,我會央冷莊主去辦。”浪隨心道:“在無德幫等消息,和在孤月山莊等消息有什麼不同?我保證不插手此事,呆在孤月山莊寸步不離,找到白檸和文修之後,不管是人是屍,我都立刻帶他們離開,如何?”其實林方飛明知無論怎樣勸說,浪隨心這時也絕不可能回去,既然他答應不去插手,只在莊內等候消息,若再不準,便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想了想,說道:“那好,你若敢不守承諾,四處亂闖,我永遠都不理你了。”浪隨心笑道:“我這個人一言八鼎,你又不是不知。”林方飛皺眉道:“八鼎?”浪隨心笑道:“情勢所迫,偶爾也會說說謊話,騙騙別人,但絕不會騙你,放心吧。”林方飛“噗哧”一笑,道:“算你有良心。”

二人返回孤月山莊,見到冷忘塵,把王金友發瘋的事情說了,冷忘塵也感到不可思議,向浪隨心道:“浪公子放心,孤山別院發生此等離奇之事,我自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各派的門人弟子也不會答應。”浪隨心拱手道:“有勞了。”

冷忘塵將浪隨心安排在昨晚睡過的客房暫住,再三叮囑他在事情未查明前,不要四處亂走,免得再生意外。浪隨心滿口應承,心裡卻想:“李五殘也懷疑你有什麼大陰謀,誰知道這是不是你搞的鬼?還是我自己查好了。”冷忘塵走後,他給自己泡了壺茶,一邊淺酌慢飲,一邊想王金友那幾句瘋話,正常來說,王金友若是嚇瘋的,他反覆念叼的幾句話,多半會與他所見有關,莫非他真的看到了妖魔鬼怪?當時自己乍見房屋變成荒草,驚駭之下,方寸大亂,也沒有仔細查看過。“雖然我答應方飛不予插手,但人命關天,我若畏首畏尾,怎算英雄好漢?”其實他從未想過要做英雄好漢,只不過爲自己的食言找個藉口而已。正要舉步,又想這大白天的,林方飛保不準來尋他說話,見他不在,必然大發雷霆,此事還須瞞着林方飛纔好,等到夜深,悄悄摸到山上,再查不遲。

然而天色尚早,這時的他度日如年,滿腦子都是奇思怪想。百無聊賴之際,想起跟林方飛說自己新生的皮膚刀槍不入,其實不過是句玩笑話,只是被冷彬一肘撞在那裡,無關痛癢,但究竟能否刀槍不入,尚未可知。他解開衣衫,用指甲在那塊皮膚上輕輕一劃,感覺十分堅硬,遂加大力氣,狠狠劃下去,仍是連道痕跡也未留下。浪隨心大喜,暗想:“若真能刀槍不入,豈非甚好?”他似乎終於找到了樂趣,四處亂翻,在抽屜裡尋得一把剪刀,對準心口,可是瞧見那鋒利的刀尖,又生了怯意,誰知道一刀下去,會不會把自己扎個透心涼?他將刀尖抵在那塊皮膚上面,猶豫良久,始終不敢下手,最後只得作罷。可這些新皮膚的確大異尋常,是何原因?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登又煩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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