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邪歸正(二)

毫無疑問,孫一辯必是另懷鬼胎。遂婉言拒絕道:“敝幫小門小戶,只怕委屈了孫兄,況且房屋有限,也容不下孫兄那許多人馬。”

孫一辯卻心意堅決,道:“正如冷忘塵所言,如今天下動盪,前程難卜,江南武林再不精誠團結,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了。浪公子千萬不要多慮,孫某對浪公子乃是傾心悅服,至於房屋、土地更加不是問題,孫某願將本派資財充入貴幫,共圖發展。”

浪隨心嘖嘖稱奇,實在沒想到孫一辯寧願出錢資助,也要投靠,而且擺出一副深明大義的姿態,自己若再拒絕,便顯得小氣了。想了又想,終是難以定奪,向白檸望去,笑道:“敝幫新任幫主乃是白小姐,還須由她決定纔好。”本擬白檸膽小怕事,在無德幫尚處動盪之時,定不會容許外人再添亂子,她一個姑娘家,也不怕孫一辯說三道四,指責她欠缺氣度。

哪知白檸微微一笑,道:“難得孫大哥一片誠意,小女子怎敢不留?便照孫大哥說的辦,咱們從此合爲一家,共同壯大。”孫一辯唯恐浪隨心那裡再生枝節,急忙謝道:“大小姐巾幗豪傑,令人好生欽佩。既然幫主已經同意,此事便這麼定了。”

浪隨心叫苦不迭,他哪裡知道,白檸無時無刻,不在打着她自己的算盤。對她來說,什麼江湖大業、幫派紛爭,俱都不值一提,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一個浪隨心。她固然明白無德幫現今仍未安定下來,但她從未想要履行幫主之責,反而一切都指望着浪隨心,無德幫愈亂,浪隨心便愈忙,那時他分身乏術,什麼江畔對詩,海誓山盟,慢慢的自會忘得一乾二淨。

白檸令人喚來幫中各大頭目,爲孫一辯作了引見,交待一番,着專人安排房舍,給婺州羣賊居住。這時又有浙東六合堂趙不應來投,白檸也不再多廢脣舌,一概收留。浪隨心哭笑不得,暗想無德幫這次算是兵強馬壯了,但孫一辯、趙不應各懷着什麼心思,委實難說。

碧海重樓一戰,龍行雲施展絕技“羣龍蹈海”,羣雄死傷無數,趙不答便在其中,因此“浙東雙棍”變成了“獨棍”,只剩一個趙不應。說來也怪,這一日之間,竟有六、七夥投奔到無德幫旗下,直至海蛇幫幫主石袞的到來,浪隨心才得以解開心中疑團。

石袞是個耿直人,相見之下,長吁短嘆,如實告知浪隨心,自己遭到碧海重樓派出的高手追殺,實在走投無路,只好投奔。原來上次受方璃和鬼目神殺師徒威逼利誘,羣雄與碧海重樓爲敵,雖然那一戰以方璃和龍行雲雙雙負傷而告終,羣雄並沒有真正動手,但龍行雲以“羣龍蹈海”濫傷人命,這道樑子畢竟結下了。近日龍行雲派出大批高手,誓要剷除敵對勢力,以掃清障礙,實施爲南唐秘組奇兵的計劃。石袞等人在孤月山莊時便不老實,於是首當其衝,成了龍行雲殺一儆百的目標。經過前番接觸,羣雄皆知浪隨心豁達、慈悲,是個義薄雲天的好男兒,必不會見死不救,而且上次在碧海重樓,他又助柳狂書大戰鬼目神殺,不但表現出超強的武功造詣,而且羣雄認定他與碧海重樓關係不錯,有他庇護,才能保得性命無憂,於是爭相來投。

浪隨心疑竇盡解,再不擔心羣雄有所圖謀,此後相繼投奔的,都慨然接納。無德幫原有的住宅自不夠用,便藉助各派帶來的資財大興土木,在後面的空地上建起無數房舍,並劃分明確,供各派人馬駐紮。羣雄的宗主身份不變,仍各領本派,但表面上都歸屬無德幫旗下,由白檸、浪隨心統一管制。但數千之衆,自然不易約束,浪隨心煞費苦心,與白檸、石袞等人幾經探討,重新制定了統一的幫規,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不準恃強凌弱。在共同遵守這套幫規的前提下,各派宗主自行管理本門,如此一來,便爲白檸和浪隨心省了許多精力。

陸陸續續,又有十餘個幫派歸附而來,無德幫的大旗之下,人馬逾萬,盛況空前。浪隨心親自東奔西走,購置良田,自給自足的同時,還有盈餘。之後他又在湖州及附近州縣開設了多家酒樓、茶肆、綢緞莊等,並差人接管各派留在原地的生意,漸漸的,無德幫衆人見不必打打殺殺便有錢賺,而且本門儼然有一躍成爲天下第一大幫的趨勢,態度遂也從抵制轉爲支持。

浪隨心不但讓無德幫徹底改邪歸正,而且成功的將各派融爲一體,井然有序。說來容易,做起來卻足足用了半年之久,浪隨心爲此耗費了大量的心血。由於繁忙,他與林芳菲之間的書信往來甚少,思念卻有增無減,想要離開,又不放心白檸獨撐大局,便就這麼日復一日的耽擱着。

這天二人正在幫中議事,忽聽外面一陣喧譁,有幫衆飛報進來:“天殘教李五殘率衆造訪。”浪隨心和白檸均覺奇怪,無德幫與天殘教素無往來,上次在孤月山莊,浪隨心跟李五殘多有接觸,但分開之後,形同陌路,他突然造訪,卻爲何事?莫非他也遭到了龍行雲的追殺?

二人來到門外,只見李五殘站在一杆大旗下,旗上書着“天殘教”三個字,他拄着鐵柺,還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樣。在他身邊侍立一名青年,揹負雙手,下頜上揚,顯得十分高傲,二人一看之下,竟是文修。均想:“這小子當日不辭而別,離開無德幫後,再沒有消息,卻原來投靠了李五殘。”只是看李五殘身後那些教衆,俱都缺胳膊少腿,怪相百出,文修作爲健全人,不知爲何能得李五殘破格收留?

浪隨心抱拳笑道:“***大駕光臨,敝幫不勝榮幸,請問***有何貴幹?”浪隨心學了李五殘三式武功,卻不肯做他的徒弟,令李五殘大爲惱火,此時相見,怒氣愈甚,正待答話,文修搶着道:“我師父相中了你們這塊風水寶地,打算將無德幫納入麾下,這是你們的榮耀,還不跪下拜謝?”

二人心中一驚,“他幾時拜了李五殘爲師?”原來文修負氣出走後,發誓要報復白檸和浪隨心,讓白檸後悔自己的選擇,但他也清楚憑自己的本事,永遠不可能有翻身那天,於是挖空心思,琢磨找一個強硬的靠山。他所知的高手,無非是在孤月山莊見過的易浩軒、柳狂書、李五殘三人。易浩軒性情古怪,大可不必放在考慮之列,而碧海重樓,料想自己是混不進去的,剩下的只有李五殘了。於是來到天殘教,請求李五殘收自己爲徒。

也該他時來運轉,他若只想加入天殘教,因爲身體健全,李五殘必不會收,但他一說拜師學藝,李五殘便想到浪隨心。他這人心胸十分狹窄,尋思浪隨心不肯拜自己爲師,那是瞧不起自己,若能**出一個勝過浪隨心的徒兒,只需讓浪隨心後悔,便足夠愜意了。加之文修在無德幫練就一套溜鬚拍馬的好本事,李五殘便把他留了下來,收爲關門弟子。

文修的天資與浪隨心自不能相提並論,但也算聰明穎悟,隨李五殘苦學大半年,武功突飛猛進。眼看弟子學有所成,李五殘非但不喜,反而感到一絲憂慮。經過這半年多的朝夕相處,他對文修的人品深有了解,覺得一旦他的武功超過自己,便有小人得志,數典忘祖之虞。天殘教有一門鎮教絕學,喚作“天地無缺”,李五殘修習多年,一無所成,本以爲文修天分高過自己,又是個健全人,想把秘籍給他瞧瞧,也因爲這個緣故,打消了念頭。

文修有了本事,自我感覺無德幫上下,已無人能擋得住他一招半式,遂開始謀劃對無德幫的報復。恰在這時,教中來了一位被李五殘稱作“苗大人”的老者,李五殘同他在密室談話,並未避諱文修。苗大人斥責李五殘辦事不力,孤月山莊一行,並未探聽到任何有價值的消息。如今宋已滅蜀,再下一步,便是用兵南唐和吳越,但南唐倚長江天險,趙匡胤對南唐的底細又毫無所知,始終未敢輕舉妄動。苗大人此次造訪,便是令李五殘在江南營造勢力,刺探軍情。

通過二人一番談話,文修才知李五殘原來是爲趙宋效力的,他上次在孤月山莊出現,乃是因爲懷疑冷忘塵別有用心,畢竟江南武林勢力龐大,聯合起來,不容小覷。原本他已成功進入地底別院,可惜在最後關頭,被商青羊迷暈,既不知道地下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林芳菲的真實身份,所以想不到那是南唐的秘密練兵計劃,他和林宗嶽,同樣都是失敗者。

文修見時機已到,遂慫恿李五殘併吞無德幫,以湖州爲據點,發展勢力,並藉助無德幫人多勢衆,在江南一帶人地兩熟的好處,刺探南唐和吳越軍情隱秘,最重要的,是白歡喜武功平平,幫內沒有一個高手,只需李五殘駕臨,即可兵不血刃的將其收伏。李五殘覺得他這番說詞很有道理,當下率領教內數十名高手,撲奔湖州無德幫。

文修並不知道白歡喜已死,睥睨四顧,神氣活現的道:“白歡喜呢?每到這個時候,他便做起縮頭烏龜,快把他叫出來,參見***。”

他在無德幫時,仗着是白歡喜的徒弟,不曾爲幫中出過半分力,卻頤指氣使,橫行霸道,大小頭目都對他十分厭惡,只因他地位特殊,不敢得罪,還要巴結。如今他有了新靠山,狐假虎威,絲毫不念師徒舊情,反而辱罵白歡喜,衆人聞言,無不義憤填膺。

這時後院羣雄聽聞消息,陸續趕來,無德幫的大門外面,很快便人山人海,氣勢十分浩大。李五殘見此情景,不免動容,暗道:“真他媽的晦氣,不知趕上了什麼日子,這羣傢伙竟然都在此!雖然他們的武功不堪一擊,但人多勢衆,若發生混戰,我帶來這些人被他們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了。”心下雖驚,卻不動聲色的笑道,“哈哈,諸位英雄趕巧了,正可看一場好戲。”言下之意,盼望羣雄只是觀戰,不要參與。

孫一辯譏笑道:“方纔姓文的小子提到‘縮頭烏龜’,還真有自知之明,***終日龜縮在天殘教,難免孤陋寡聞。不瞞***,如今江湖上已沒有海蛇幫、六合堂等等等等,這裡只有一個無德幫,我們都是一家人,天殘教要想吞併無德幫,只怕沒有那麼大的胃口吧?”

李五殘聞言暗驚,心下沉吟道:“江南武林果真合併了?可爲什麼不是孤月山莊,而是無德幫?這可麻煩,無德幫突然變得如此龐大,豈是我天殘教能併吞得了的?”文修原以爲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收服無德幫,現在看來,大概還要一番血戰才成。他見李五殘氣焰略矮,恐他萌生退意,叫道:“諸位皆是雄霸一方的好漢,竟然委身於白歡喜這條不中用的老狗,就不怕被人恥笑?”

俗言道“死者爲大。”他這樣連番辱罵一個已死之人,羣雄無不面現怒容。白檸叱道:“你算什麼東西,當初在我爹面前還不是像狗一樣?如今倒反咬一口!虧你還是個男人,除了會認師父,你還有什麼本事?”文修最惱恨的便是白檸瞧不起自己,這一番搶白令他麪皮通紅,暗道:“賤人,你還道我文修是你爹的徒弟,盡學些不中用的本事?這便讓你瞧瞧我的手段!”正待發難,卻聽浪隨心道:“白幫主已於半年前仙逝了,現今白小姐是一幫之主,幫中一切事務盡由她決斷,不過我想她是不會同意併入天殘教的,***和這位只會學狗叫的文公子,還是請回吧。”白檸道:“讓我把無德幫併入天殘教,絕無可能!”羣雄隨聲附和,在後面大肆鼓譟。

李五殘獰笑道:“既然他們不識擡舉,文修,你不妨拿他們試試武功。”他並不知道浪隨心早已今非昔比,以爲單打獨鬥,在場之人無一是文修的敵手,而他一個年輕後生出戰,羣雄自也不好羣起而攻,待文修殺他幾個,必可令羣雄懾服,那時未必還肯冒死替無德幫出頭。

文修道:“師妹,我對你一片癡心,你卻視我如無物,今日可不要後悔,我倒要看看,你的男人有什麼本事保護你。”一指浪隨心,“上次你使的那套拳法很厲害嘛,再跟我較量較量。”他加入天殘教之後,便寸步不離,一心練功,對此後的事情一無所知,還以爲浪隨心和白檸已結爲夫妻。

浪隨心身後的張驢怒罵一聲:“狗孃養的小雜種,你有什麼資格同浪公子過招?”拔刀在手,衝了上去。他被提拔爲堂主之後,對浪隨心感恩戴德,正愁沒有報效的機會,這時文修向浪隨心叫陣,他想:“文修的武功比我強不了多少,浪公子一拳便打發了他,我若趁機替浪公子出頭,即便敗陣,浪公子也會記着我的忠心。”他心思愚鈍,並沒想過文修已經拜李五殘爲師,身手怎還會像半年前那般平庸?

浪隨心急忙喝止:“回來!”飛掠而出,便要抓他,卻爲時已晚,只見文修伸指鉗住刀頭,往回一抹,刀刃立轉,抹進張驢頸間。怒血狂噴中,浪隨心抓住張驢後領,扯回來一看,脖頸僅剩些許皮肉相連,已是不活了。

羣雄人多勢衆,適才大聲鼓譟,震天動地,將天殘教完全壓了下去。這時文修一招殺死張驢,令羣雄目瞪口呆,一時鴉雀無聲,天殘教衆人反而精神大振,紛紛叫道:“文公子好功夫!”他們之中有的口吃,有的甚至是啞巴,卻也跟着亂叫,一時怪聲迭起,醜態紛呈。

浪隨心之所以將張驢升爲堂主,除了覺得他一個心眼兒,永遠不會有非分之想,還因爲浪隨心與林芳菲最初的相識,正是他一手造成。哪承想給他的一點回報,竟害得他身首異處,浪隨心神色一黯,猛的擡頭望向文修,冷笑道:“果然出息得緊,出去學了一身武功,回來殺自己人!”

文修耀武揚威的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都是江湖人,怎麼這點道理都不懂?你最好勸師妹乖乖歸降,否則下一個躺在這裡的便是你。”

人羣中忽然有人喝道:“我來會會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羣雄望去,只見四明山寶光寨寨主南宮尚大步流星排衆而出,邊走邊解下腰間砍刀,便要與文修相鬥。

浪隨心料想以文修今日的武功,單打獨鬥,羣雄之中很難有人勝他,千萬不可做無謂的犧牲。遂攔住南宮尚,自己走到文修面前,站成弓步,左臂屈伸擡至胸際,道:“我忙活大半年,還真是累了,你若能讓我躺下,倒是感激不盡。”

文修見他擺好了架勢,心道:“由你出戰最好,咱倆便在此做個了斷。”暗暗凝聚真氣,“呼”的劈出一掌。他對浪隨心恨之入骨,出手即用上全力。浪隨心近身與他拆了兩招,砰砰兩拳打出,文修硬接不住,只得後退。人影乍分之際,浪隨心一式“追悔莫及”,先是從正面打了一拳,跟着賣個破綻,抽身欲走。文修見他背後空門暴露,忙奮起追擊,不料浪隨心適時轉了過來,雙拳連擊。文修勉強止住前衝之勢,卻已無法退避,只得揮雙掌招架。

浪隨心每打一拳,文修便被震得後退一步,但覺胸中氣血翻涌,幾乎要嘔出血來,暗道:“這小子幾時變得這般厲害了?我跟李五殘學了半年武功,竟還打不過他,難道這次又要在師妹面前丟人陷眼了?”想起適才大話連篇,又是羞愧,又是嫉妒,殊不知浪隨心此刻尚未全力施爲,否則早可讓他脈斷筋折了。

李五殘看在眼裡,心中驚詫莫名,“姓浪的小子不論內功還是拳法,都大有進境,杭州一別,一年有餘,不知這其間他得到了什麼奇遇?哦,江湖盛傳靈心寶石在他手上,莫非真是那個東西,帶給他神奇的力量?”上次他帶易浩軒離開碧海重樓時,龍行雲曾喝令他留下靈心寶石和玄匙,在場之人俱聽得清清楚楚,此後便傳得沸沸揚揚,都道浪隨心能有今日成就,全仗傳說中那枚神奇的寶石。

李五殘一念及此,杖尖點地,凌空飛向浪隨心,未及落下,鐵柺已點了過去。他並不是擔心文修這個徒弟的安危,而是垂涎靈心寶石,急欲殺死浪隨心,找出靈心寶石,據爲己有。文修苦撐到這時,早已力盡精疲,急忙乘機退走,坐在地上運功調息。起初天殘教衆人見他不是對手,都沒了動靜,這時教主親自出馬,登又怪叫起來,這個道:“教主神功無敵,三招兩式,便可讓他死無葬身之地!”那個道:“殺了做什麼?不如打折他胳膊,踢斷腿,也好加入咱們天殘教,爲咱們洗馬桶。”餘人皆道:“有理,有理。”

浪隨心專心迎戰,只如未聞,一交上手,才知自己今日的武功,實已不在李五殘之下,不由得信心大增,將“不老神拳”一招一式的施展開來。他最初習武只是爲了不被欺負,後來隨李五殘學了三招,果然克敵制勝,屢試不爽,到如今練功不輟,儼然成了一種習慣,這半年之間,無論幫務如何繁忙,他每天都要抽出一個時辰練功,因此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書生,已悄然凌駕於一流高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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