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把電話打了回去, 那一邊傳來少女怯怯的聲音:“喂……”
“是我,”費渡在窗邊坐下,“你現在決定要來找我了嗎?”
王瀟遲疑了好一會, 纔有幾分艱難地低聲說:“學校的事, 我……我有證據。”
費渡靠在窗臺上, 辦公室的暖氣抵着他的後背, 他並不開口追問證據是什麼, 也不吭聲,連呼吸都放得很低,靜靜地等着女孩自己說。
王瀟就像一管幹癟的牙膏, 得把周身的鐵皮都擰在一起,用盡全力, 才擠出幾個字:“是……衣、衣服……那時候的衣服, 我沒有洗過……”
費渡無聲地嘆了口氣:“你在哪, 我叫人去接你。”
王瀟蚊子似的應了一聲:“我在家等。”
“王瀟,”費渡溫柔而不失力度地在她掛斷電話之前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王瀟沉默半晌:“我就要出國了。”
“一隻眼”從被逮進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這回是在劫難逃,哪怕他閉了嘴一言不發,以前犯下的事也夠他最輕無期、上不封頂了。
因此他也比較配合, 不用怎麼浪費口舌, 就跟駱聞舟知無不言了。
“我沒想殺盧國盛, ”一隻眼說, “警官, 你也看見了,我那會還給他送了飯呢。我們那是有規矩, 一個人暴露了基地,跟他住一塊的人都得跟着吃掛落,所以他們才都恨盧國盛,一聽說他可能暴露,不等上面發話,就自動把他綁了,就等着推他出來頂罪了,可是我不一樣啊。我仗義,我他媽哪是那種人啊……”
“那你是哪種人?聖母瑪利亞啊?”駱聞舟冷冷地打斷他,“少給我來這套,再廢話就餵你吃槍子。”
“一隻眼”撇撇嘴,肩膀垮下來,吭哧了一會,老實交代:“……他們答應把我送走。“
駱聞舟一擡眼:“‘他們’是誰?答應送你去哪?”
“從基地裡逃出去,”“一隻眼”嘆了口氣,低聲說,“出國,或者跑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A13說的,我知道公司裡有好多他們的人。您可別問我他們老大是誰,我連我老大是誰都還是這次被抓進來才知道的,那些‘大人物’一個個都他媽跟耗子似的,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反正是過夠那種日子了,有時候覺得跟被你們抓進去坐牢也沒什麼區別,不一定什麼時候就給誰頂罪當替死鬼。”
駱聞舟聽得一陣驚疑不定——這和他之前推測的不太一樣。
這個神秘的第三方勢力雖然不擇手段,但僅就抓捕盧國盛、曝光基地的目的來看,跟警方的目標是一樣的,他本以爲這是類似於“義務警察”或是“復仇者”之類的角色,肖海洋甚至還生出過“和顧釗有關”的疑慮,可是現在聽起來……倒像跟魏展鴻他們是一夥的,只不過後來鬧了內訌。
現在這些犯罪集團鬧內訌,都開始流行利用警察了?
駱聞舟追問:“你們怎麼約定的?”
“他們要求,如果有人通知我們處理盧國盛,我要無論如何保住盧國盛一條命,只要讓他留口氣就行,至於是殘廢還是重傷,那都不管,到時候會有人接應我們,先把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
駱聞舟立刻追問:“安全的地方在哪?”
“一隻眼”聽完,笑了起來:“警官,拿錢辦事,先拿錢還是先辦事,是看誰求誰,這事兒是我求人家,我得把人家交代的事辦妥了,纔能有‘收成’,在那之前,他們不可能會信任我,也不可能告訴我要把我送到哪去……反正什麼都沒來得及辦,我就被你們抓過來了。我還想那個A13是警察混進來的臥底誆我呢——哈哈,現在我到這來了,怎麼說呢,這地方也是個‘安全地點’,起碼在這我夜裡能睡個好覺,不用提防半夜三更有人進來捅一刀。”
駱聞舟審完“一隻眼”,思慮重重地走出來時,一眼就看見費渡在門口等他。
“王瀟來了。”費渡簡短地告訴他。
駱聞舟還沒從一隻眼透露出的信息裡回過神來,當即一愣。
“我剛給她家長打了電話,找了個女警陪着,”費渡正色說,“但這事很不對勁。我當初給王瀟留下號碼,其實只是爲了安慰她,成長經歷和家庭背景塑造出來的人格,很難被外人三言兩語影響,即使改變也是個漫長的過程,一時逃脫不了固有觀念的桎梏。王瀟這種女孩,從小缺少親密關係,習慣於被忽視,對別人的目光非常敏感,不是那種敢爲了自己挺身而出的類型,特別是在創傷還沒有修復的時候。”
“所以是什麼原因?”
費渡皺了皺眉:“王瀟告訴我,她準備出國了。”
他一皺眉,駱聞舟就下意識地跟着他皺眉,回過神來,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費渡的眉心,強行把他往一起擰的雙眉分開了,問:“她家哪來的錢,有沒有可能是學校或者涉事學生家長想息事寧人?”
費渡被他推得略微往後一仰,有點無奈,表情卻隨之柔和下來:“前腳拿了人家息事寧人的錢,後腳就到公安局來報案嗎?”
“要是我,我就這麼幹,坑王八蛋的錢,再讓王八蛋管我叫爸爸。”駱聞舟吊兒郎當地在費渡肩上搭了一把,推着他往前走,“出了這檔事,王瀟想轉學很正常,唯一的問題就是錢——這裡頭什麼事讓你覺得不對勁?”
費渡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我本來打算替她支付出國留學這筆費用,之前已經通知了基金會的人,還沒來得及接觸。”
駱聞舟的眼角眯了一下,轉頭看向費渡。
“被人搶先了——有人在密切關注着這案子,並且在和我做一樣的事,”費渡幾不可聞地說,“回想一下,你不覺得我們這次能抓住盧國盛,歸根到底就是王瀟點出了11月6號那天,盧國盛曾經和魏文川在龍韻城見過面嗎?”
如果沒有這條重要線索,魏文川和魏展鴻父子依然可以狡辯。
如果沒有這條線索,警方甚至摸不到“蜂巢”,更不可能順藤摸瓜地找到他們在“生態園”的“基地”。恐怕等他們慢慢查到其他線索,盧國盛屍體上的蛆都化蠅了。
那天在魏文川生日宴上的學生,沒有一個人知道馮斌被謀殺一案的細節。
而曾經因爲跟馮斌一起出走,被警方拿着盧國盛的畫像詢問過的幾個人,也不會被邀請到魏文川的私人聚會——這本該是兩條風馬牛不相及的平行線,就因爲王瀟在衛生間裡偷聽到的一段話,以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被聯繫到了一起。
駱聞舟腳步一頓:“走。”
一個小時後,駱聞舟和費渡來到了育奮中學,通過老師,找了王瀟口中的幾個女生問話。
因爲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醜聞,學校不得不放假一個月接受調查,最近纔剛復學,不少學生都轉學了,家長們集體要求退學費。之前張揚跋扈的“大姐大”樑右京好似換了個人,嘴脣乾裂得起皮,裹在不合身的校服外套裡,像個披了麻袋片的小柴禾妞,在樓道里腳下生風、邊走邊化妝的女生好似只是個幻影。
駱聞舟沒多廢話:“魏文川生日請你們吃飯那天,還記得你們幾個什麼時候回的學校嗎?”
幾個女孩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大着膽子說:“我們好像沒回學校。”
“後來不是去ktv了嗎?”
“對,他們帶了酒,喝多了,在ktv開的房間。”
旁邊老師的表情已經難看到極點了——在校生出入娛樂場所,醉酒還夜不歸宿,學校居然沒管。
“王瀟撒謊的可能性不大,一個普通小女孩,讓她去騙警察,這事有點勉強,萬一被看出來,反而更容易暴露自己。”駱聞舟打發了幾個灰溜溜的女學生,轉頭對一臉僵硬的值班老師說,“麻煩聯繫保安室,看看教學樓11月的監控記錄還在不在。”
學校的監控記錄一般保留五十天,不過最近頻繁出事,爲了備查,本來應該刪掉的備份一直沒敢動。當天的監控很快被調取出來,正是休息日,整個教學樓裡空蕩蕩的一片,非常安靜。
鏡頭裡王瀟獨自從教室裡出來,去了教學樓裡的衛生間。
“等等,”費渡忽然說,“這有個人。”
陪同的值班老師幾乎被這句話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定睛一看,只見監控角落一個偏僻的樓梯口,有個校工模樣的中年女人藏在那。
值班老師脫口說:“這……這人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
駱聞舟:“你確定?”
值班老師彷彿推卸責任似的,忙說:“真不是我們學校的,我天天在教學樓裡巡視,校工我都認識,沒有她!”
只見那個中年女人跟着王瀟走進衛生間,她先在四周查看一圈,查看附近有沒有人,又往廁所裡面探頭看了一眼,大概是確定王瀟是不是進隔間了。然後從兜裡拿出了什麼東西,走了進去。
大約幾句話的時間,中年女人從衛生間裡出來,壓低帽沿,飛快地走了。
好一會,王瀟纔好似有些緊張地從廁所出來,猶猶豫豫地往教室走,先是扒在教室後門看了半天,確定裡面沒人,才彷彿鬆了口氣,推門而入。
“王瀟沒說謊,”費渡把視頻停在她扒教室玻璃的一刻,“她確實聽見了欺負過她的女孩聊天的聲音,你看這裡,她是擔心在教室裡撞上對方,纔會有這個動作——應該是質量比較高的錄音和播放設備。”
駱聞舟拿出電話,把監控上的中年女人照片發給同事:“查一下這個人的身份。”
此時,陶然已經很有效率地帶人來到了南灣縣。
在燕城周圍,南灣明顯屬於後發展起來的區域,低矮的棚戶和城中村還有不少,正在改頭換面的過程中,拆得亂七八糟,道路也坑坑窪窪的。南灣派出所的民警迎出來,十分熱情地給他們帶路:“你們說的這個尹超,戶口還在咱們這,人早就搬走了,剛纔我大概問了問,他們家老房子拆遷他都沒回來,是他弟弟尹平拿着授權書籤字領的錢。”
陶然沒料到會這麼容易就找到“老煤渣”的線索,忙問:“所以這個人一直跟他兄弟有聯繫?”
“沒有,”民警說,“領導,您猜怎麼着,我早晨接到你們電話就上門去問了,結果這個叫尹平的人含含糊糊、躲躲閃閃,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再一逼問,才知道丫挺的那授權書根本就是僞造的,就爲了獨吞老家兒那點拆遷款!哎,前面慢點開,修路呢……讓他們拆得烏煙瘴氣的,一家子原來守着個小破屋過日子過得好好的,現在——得,爹媽不是爹媽,兒女不是兒女,兄弟姐妹一場,天天爲這點錢掐得跟他媽烏眼雞一樣,我們這一陣子出警就沒別的事,全是爲這個產生的矛盾……前面就到了。”
尹平一家剛從老宅裡搬出來,住在一處臨時租屋裡,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屋裡採光不良,彷彿連暖氣都沒有,活似個陰冷潮溼的冰窖。尹平是“老煤渣”尹超的雙胞胎弟弟,也是五十六週歲,在一家單位燒鍋爐,一張瘦臉拉得老長,臉上多長着十年份的褶子,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愁苦氣。
陶然一見就是一愣——“老煤渣”留在市局的備案資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了,然而依然能看出他五官與眼前這老男人的相似之處,還真是雙胞胎。幹了虧心事,尹平開門見到警察的時候表現得十分畏縮,忙着指使和他一樣愁苦的老婆端茶倒水。
“讓人查出問題來知道惹事啦?僞造你哥簽名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呢?”民警臉一板,“你這是違法,懂嗎?”
尹平耷拉着腦袋,一聲也不敢吭,搭在膝蓋上的雙手戴着一副髒兮兮的毛線手套,不安地在褲子上來回搓着。
“我們這回過來,主要不是追究這個問題。”陶然放緩了語氣,把自己的工作證壓在桌面上。
尹平的目光從他的證件上略過,連搓褲子的動作都停下了,整個人一僵,嚇得不知怎麼好。
“你哥尹超是我們一起案子的重要證人,”陶然說,“我們正在找他,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尹平的下巴幾乎要點在胸口,輕輕地搖了搖頭。
南灣的民警在旁邊說:“是沒有還是不敢拿出來?你有膽子獨吞家產,沒膽子跟你哥說話是吧?就你們這種人……”
陶然一擺手打斷他:“尹平,你最近一次和尹超聯繫是什麼時候?”
尹平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隨後又飛快地躲閃開陶然的目光,囁嚅半晌:“有十來年了……我哥說他在燕城得罪了人,得走,剛開始老孃活着,他還隔三差五地寄錢回來。大概八/九……十年前,老孃沒了,我們也聯繫不上他,我就……我就去他最後一次匯款的地址去找。”
“在什麼地方?”
“T省,”尹平說,“到處跟人打聽,找了半個多月才找着他。他看着挺有錢,過得也滋潤,就是不願意回來,說他仇家太厲害,回了燕城他們得要了他的命。我反正……反正是沒見過他哪來的仇家,氣壞了,就說‘你不回去,就當老孃沒生過你,忘本的混蛋王八蛋,不孝!遲早得遭報應!’”
尹平先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到了最後幾句話,約莫是動了火氣,額角青筋暴跳,啞着嗓子吼了出來。
陶然一頓,不是真情實感,恐怕還真演不了這麼逼真:“那以後再也沒聯繫過?”
“還有什麼好聯繫的,他不是我們家的人了,有什麼資格來分老家兒的東西?”尹平梗着脖子擡頭去看方纔說話的民警,“我沒違法,我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