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坐在航空指揮艙正中偏左的座位上,已經好幾個小時。冰冷的座椅扶手,時刻提醒着他,環境維持系統已經徹底關閉,他現在每一口吸入的,都是這顆未知行星上的空氣。
按照飛船主控時鐘的記錄,從離開地球飛向太空算起,已經過去了162年,但對博士來說,冬眠倉中度過的漫長巡航歲月,只不過是一眨眼。
他仍舊是中年人的樣子,最多因爲常年超負荷工作,頭髮有些花白罷了。
在博士的時間感知裡,離開地球不過短短五年時間。可實際上,地球到底過去了多少年?七分之一光速的巡航速度所造成的時間債究竟有多長?他一直都不敢去細算,也從沒有問過飛船主控——似乎這問題沒有問出口之前,答案就如薛定諤的那隻貓一樣,可以保持在一個不確定的狀態。
寬闊的合金夾層瞭望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闊葉林,一頭周身泛着綠色熒光的四足生物從茂密的枝葉間鑽了出來,看體型像是食草動物。
耳邊立刻響起f級預警柔和的蜂鳴聲,博士微微擡手,示意自己已經注意到。
警報隨即解除,緊接着一個平靜的女人聲音響起:“博士,不建議您用外形體貌估算這些動物的攻擊力。”
“我知道,但我們的能量儲備只夠支持主動屏蔽層一百三十四天了,沒有遇到攻擊之前,儘量不要開啓防禦系統……”博士面無表情地問:“彼得已經出去一個星期,能探測到他的位置嗎?”
“博士,雷達系統在這裡不能工作。”女聲問:“要不要想辦法聯通巡航衛星?”
博士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擺了擺手。
自從有了那個驚人的發現,博士對這部飛船的主控系統,就始終很警惕。他甚至懷疑,星辰計劃的制定者,科學院院士樂峻教授將這艘飛船命名爲“精衛”,是在暗示些什麼。
或許真像那些危言聳聽的新媒體所言,那個極地遺蹟不是來自高等文明的饋贈,而是恰恰相反。就如他此刻的到來,對於這顆行星上,仍舊茹毛飲血的智慧生物來說,恰是厄運的開始。
窗外那頭綠色蹄類生物徘徊了一會兒後走開了。可能附近那條大河是它們的水源,博士這樣推斷。
“嘟嘟嘟……”三長三短的警報聲又一次響起,這一次沒等博士提醒,飛船主控就自動中止了它。
“博士,主動聲納系統檢測到了機械聲,應該是彼得。”被命名爲精衛的飛船主控提醒道。
“還有多遠?”博士一下子站了起來。
“11分42秒……可能更短一些……”精衛推測道。
……
“天吶,您絕對不會相信我看到了什麼……”彼得光着身子,消毒劑還沒擦乾淨,就赤足從隔離艙鑽了出來,“那些山每一座都比珠峰還高,居然頂上還沒有積雪……不過最最重要的是,那上面真的住了人!跟精衛說的一模一樣!”
“你確定真的是人類?而不是其他類人生物?”博士焦急地問。
“千真萬確!”彼得笑着揮手:“他們有手有腳,眼睛鼻子都跟我們一模一樣,除了少數怪胎以外……不過說真的,相比起地球,這裡的輻射太厲害,遺傳突變非常顯著。博士,您說我們是不是太幸運了……還是說,智人本來就是碳基生物進化的必然終點?”
“我不知道……”博士沉思道:“不過,關於生物起源有一派不怎麼被重視的觀點,是說地球生物和雙螺旋dna是彗星攜帶過來的。”
“要是江南教授在就好了。”彼得聳了聳肩,江南教授是星辰計劃的生物學顧問,也是彼得赴華留學的那間大學的校長。
“你還沒說計劃完成的怎麼樣呢,到底情況如何?”博士對精衛事先提供的情報顯然比彼得更清楚,所以,對發現星外智人也沒有彼得那麼興奮——或者說,興奮勁兒在探明這是一刻有生命的行星時,就已經消耗掉大半了。
“有些麻煩,他們膽子很小……給我感覺,就像哥倫布剛到美洲時,遇上的那些印第安人。”彼得撇嘴道:“不,比印第安人還要謹慎。我的運氣比哥倫布差多了!”
“環境太惡劣,像你這樣大大咧咧的基因已經都被淘汰掉了。”博士揶揄了一句,接着問:“探礦情況怎麼樣?地圖上那個金7同位素礦環境利於開採嗎?”
“這您就放心吧!露天礦,我這次就帶了一些回來,可以讓自動機械開始屏蔽飛船核心構件了。”彼得說着又不放心地問:“博士……那個輻射真的對人體無害嗎?蓋革計數器上的數字都高得嚇人了。”
“誰讓你帶儀器出去的?人不會有事,儀器多半壞了!”博士白了彼得一眼。
“您真的料事如神!沒幾分鐘就壞了。”彼得訕笑着,“不過,我總覺得渾身不自在,您說,精衛會不會弄錯了?”
不等博士回答,飛船主控就已經響了起來:“我的計算不會有錯,這種輻射源只對生物遺傳有破壞性作用。另外,彼得你私自攜帶電子儀器進入輻射環境,違反了代理船長的指令,作爲懲罰,系統將在三十日內,對你屏蔽娛樂系統。”
“喂!”彼得朝着天花板嚷嚷起來:“博士都沒說什麼!關你什麼事兒啊?”
“我同意精衛的決定。”博士笑了笑,然後正色道:“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出艙,建造屏蔽層。”
“好嘞!”彼得見博士也準備出艙,心裡對未知輻射的恐懼減輕了不少。
……
第41天。
“magic!”彼得因爲興奮,一不小心說出了母語,緊接着又更正過來,“魔法!這簡直就是魔法!博士,您說我們是不是穿越蟲洞,來到了魔法世界!?”
博士一言不發,盯着彼得大腿上逐漸癒合的傷口看着,愕然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您要試試嗎?”彼得問:“很簡單,照着精衛的法子來一遍就行!吃點小苦頭,裝個小芯片,付出有限,收穫巨大!真的有意思極了!跟您說實話吧,我都不想回那個boring的地球了!”
“那就好。”博士笑着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機械車堅持不了多久了,除了採礦以外,你恐怕要徒步去跟那些智人接觸了。”
“我就知道精衛那傢伙不是東西!”彼得翻了個白眼,“所有好事兒都是有代價的!”
“下次想辦法帶個當地人回來,傳教計劃我已經幫你寫好了。”博士打開艙門,回頭道:“傷好透了就趕緊進來吧,萬一又碰上什麼野獸。”
“沒錯!”彼得一骨碌爬起來,“還是小心點好!神奇歸神奇,畢竟疼!”
……
第112天。
天空陰沉沉的,可能隨時會下雨。
瞭望窗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經覆蓋了金7同位素,只留了一個小口子,供博士觀察艙外的景象。
據精衛計算,這個尺寸的口子,對電子元器件的輻射危害已經降低到極小的程度,主動防輻射屏蔽系統只需要一點點能量就可以彌補。
艙外的闊葉森林已經被砍伐了諾大一片,粗大的原木被用來建造了幾十間簡樸的木屋,從這裡看出去,這片聚居地雖然原始,卻也初具規模了。
幾十年內,這裡就會變成一個城市——博士覺得,這實在有些荒誕離奇,雖然這計劃根本就是他親手製定的。
相比之下,彼得反而顯得信心十足,渾身都是幹勁。
這很好理解,任何人都會享受這種被人頂禮膜拜的感覺。就像現在:他站在那排木屋前,大聲誦讀着什麼(飛船隔離了聲音所以博士聽不見),一羣少男少女匍匐在他的面前,偶爾擡起頭,臉上盡是純真到極致的虔誠。
最近這段時間,沒有什麼特殊情況的話,彼得情願住在外面,也不願回艙。
這片聚居區建成天之前,彼得就用他的嵌入芯片,破解了當地生物能量殘骸(魔晶)的部分結構,用博士看來簡陋至極的補償線路(彼得稱之爲魔法陣),建造了防禦網。
所以,哪怕精衛說,看到好幾次他帶着土著少女進了他那間大木屋,博士也只是笑笑,懶得去管——只要安全有保障,這種事情隨便彼得怎麼折騰。實際上,他覺得彼得之所以還服帖,大概只是因爲兩人對精衛的控制權限不同而已。
當天晚上,彼得進艙跟博士商量,能不能把這個城市命名爲“聖彼得堡”。這是繼他將附近大河命名爲聖弗朗西斯河之後的又一個“鬼點子”,程度上顯然更進一步。
爲了讓這傢伙搞清楚這裡誰說了算,博士故意思考了一會兒才答應了他。
……
第185天。
今天是這顆行星北半球的夏至,飛船艙內多少也有些悶熱。
從下午起,彼得就一直在張羅着傍晚的狂歡。
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博士周密計劃中的一環。因此,狂歡儀式的名稱、內容以及要宣讀的禱辭,都必須照着博士定的規矩來。彼得對此沒有什麼疑問,他自己也很期待這次仲夏夜嘉年華。
距離飛船降落已經過去了半年,這半年來彼得的工作成效卓越,大量歸化土著已經大概掌握了語言——可能是出於警惕,博士下意識地沒有在這顆星球普及地球文字,而是讓精衛自行設計了幾套簡單易學的字母文字。
飛船裹覆的金7同位素層上,除了留給博士的那個觀察窗外,還按照計劃鋪設了泥土,種植了植被,一座利用剩餘原礦建造的簡易教堂也被建造起來,以便讓傳教工作變得更加簡單。
這幾個月,隨着宗教活動的深入,歸化土著對變異遺傳後代的態度正在漸漸改變,類似“惡魔附身”、“詛咒”、“不祥”之類的概念正開始形成。據彼得說,已經有人偷偷淹死那些特徵變異的嬰兒了。
博士忍住儘量不去想象那樣的場面,爲了某個目的,他不得不這麼做,哪怕再於心不忍。
……
第274天。
博士在觀察孔前站了很久,他已經確信,這裡將會變成一個輝煌的城市,也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創造着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全新的文明,這令他隱約有些誠惶誠恐。
彼得顯然不會這樣覺得,他的幹勁一點沒有消退,反而被成就感推動着,變得越來越意氣風發。
沒錯,這個世界的藍圖由博士畫就,但是具體的實施者卻是彼得。
從無到有,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對於大多數男人來說,都有着令人迷醉的吸引力。彼得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在這片未知的土地上,種子已經播下,最終會長成參天大樹還是遍地荊棘?
爲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爲了埋下一條條隱秘的線索,會有無數的厄運和災難降臨到這個世界,它們最終只會長出仇恨的果實?還是能有智慧提前解脫囚籠?
博士的眼神凝重而深沉,終於,他轉過身來。
“告訴彼得,讓他把這個觀察窗封了。”他關照精衛,“我進冬眠倉了,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不要喚醒我。”
“是的博士。”精衛照舊領命。
十幾分鍾後,博士看着冬眠倉的玻璃蓋板緩緩落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和彼得告別。
或許,在他潛意識裡,不知道該怎麼跟彼得告別吧。
黑暗隨之降臨,在進入最深的沉睡之前,博士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頭頂上的這片土著聚居區長成一個城市,被萬年呼嘯的風吹成漫天飛揚的黃沙,接着又一個城市在這沙地上生長出來,幾度起起落落,最終覆蓋大地,攀越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