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一搖了搖頭。
當初在那條長廊上的時候，星主說了許多的話，但是那些話總結起來，終究不過天外有天這四個字。
因爲天外還有天，所以總想去看看外面的天究竟長什麼樣子。
可是這一次，星主恐怕說的並不是這個原因。
所以軒一搖頭。
星主看着少年，稍微渾濁的銀色瞳孔中並沒有多餘的情緒，他只是注視，然後發問：“真的不知道？”
軒一這一次點頭。
星主便向軒一伸出了手，長袍下老人的手乾枯而皸裂，就和他的皮膚一樣，更像是古樹的皮。
軒一沒有說什麼話，而是伸手握住了星主的手掌，少年的手光潔而柔軟，甚至握住之後還有些針扎一般的輕微痛感。
當握緊之後，軒一突然感覺周圍驟然寧靜下來。
或者說，時間放慢了下來。
就好像滿樹窸窸窣窣的葉片在風中舞蹈，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即使再安靜的地方，有風，有樹，這種聲音就不會終止。
但是如果時間慢下來，這種嘩嘩聲就會慢慢變輕，當時間慢到一定程度，所有的聲音都會停歇。
甚至軒一可以看到日光下塵埃緩慢的飛舞。
在這一瞬間，軒一終於知道星主的能力究竟是什麼了。
星主的權柄是光陰與時間。
這也便是爲什麼，當初在須彌山的時候，在城市領域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主人剛剛離開的那一瞬間，因爲作爲須彌山的主人，星主在城市領域佈置完成的那一瞬間，就凝固了那裡的時間。
而海邊那柔軟的白沙灘，或許是時間飛快流逝的產物，其中星主有沒有在干涉，軒一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說，當初在那條發光長廊的對話，看似那樣短暫，事實上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許多事情。
想通這一切之後，軒一反而陷入了更漫長的沉默，倒是星主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卻什麼都沒有，只是開口道：“再和我走走吧。”
星主這樣說着，他平靜向前邁出一步，也拉着軒一隨之向前走了一步。
那一步之後，天地變幻。
剛纔他們還在寂靜的工廠中，連日光都彷彿被凝固，可是一步之後，他們就出現在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星城商業區，遠望可以看到那座接天連地的天之塔。
只是同樣，大街上所有的人羣都凝固着，有跳起的男孩懸浮在空中，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有人手中的飲料被打翻，表情驚恐的同時，但那些深褐色的液珠卻均勻停留在空中。
更有正背對大街親吻的情侶，罵街的潑婦，跪地乞討的乞丐，與步履匆匆的行人。
軒一不懂星主爲何會帶他來到這裡，但是他卻真實爲星主所展現出來的偉力所震撼。
時至今日，軒一也不算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了，無論是葉萱還是說那位逗比邪神，其真實實力都不會在星主之下，畢竟星主如果比她們還強，便不會平等地和他們談合作的事宜。
但是毫無疑問，星主的境界與領域，更讓人震撼而臣服。
這樣操縱時間本身，把它作爲指尖玩弄的傀儡玩具，其舉重若輕之處，令人無限讚歎與仰慕。
如今軒一終於明白，爲什麼當初軒二會將葉萱與星主分開討論，並稱其是不同層次的可怕。
是的，即使現在讓軒一自己來選，就算葉萱真的不負她九公主之名，比星主更加強大，但是就可怕詭異而言，星主肯定要遠遠勝之。
況且，星主只一步，就把他從幾萬米之外的工業區帶到了接近星城核心區的商業區，並且他坐過那麼多次傳送陣，可以清晰判斷傳送和移動的區別。
這絕對不是傳送。
但星主的神情依然淡淡的，他靜靜注視着這些凝固的人們，表情沒有太多多餘的情緒，便彷彿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到了星主這種無限接近神祇而不是人類的境界，他是不是把自己和這些普通人視作同類，都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但是他的眼睛中也沒有蔑視，更多的，應該是平淡？
世人皆說星主不理世事，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走出他的宮殿，但是現在看來，或許是世人錯了。
至少星主以這樣的方式看衆生，絕對不是一次兩次了。
“這，便是我們的子民。”星主靜靜說道，不帶絲毫的感慨，只是靜靜的表述理所應當的事情。
“人世間的悲歡並不相通，若能相通，便是聖人。”
“我並不是什麼聖人，所以不能知曉他們的喜怒悲歡，但因爲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聖人，所以便不曾試圖知曉他們的悲歡。”
軒一沒有開口，因爲他只需要聆聽。
可是星主卻並不想只讓軒一聆聽。
他轉頭看向軒一，問道：“你想知曉他們的喜怒悲歡嗎？”
軒一想了想，最終搖了搖頭。
星主笑道：“你看，這世間沒有人想做聖人，因爲做聖人終究還是太累了。”
“當初永耀至尊過天門而不入，只是踮腳望了一眼聖人境的風景，只是恐怕那裡的風景實在太過於寂寞了。”
寂寞。
軒一注意到星主竟然用瞭如此感性的一個詞語。
“如果說我現在還勉強在人類的範疇之內，那麼聖人，恐怕已經早就不算人了吧。”星主繼續說道：“但我雖然不在意他們的悲歡，但是我認爲，我有責任讓他們活下去，有尊嚴，有理想地活下去，而不是像一條狗那樣死去。”
“在我活着的漫長歲月裡，我見過太多像這樣死的人了。”
軒一這個時候纔開口道：“我感覺，星主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這算不上真正的實話，但也算不上違心之言。
雖然說星主這幾十年，乃至幾百年的時間，都在崇尚無爲而治，自己從來沒有干擾過郡首的任何政令，甚至說只自己進行了那個耗時漫長的標準測試如同消遣一般。
但是，就軒一活過來的這十幾年間，魚市便彷彿是星城的一個縮影。
當然了，星城種族歧視，壁壘森嚴，在這裡，血統低賤的你活的很可能還不如一條狗滋潤，但是照樣，有大把的賤民從斯特共和國，從蘭葉帝國，從奧斯帝國，乃至從本來就很富裕的商業聯邦趕來。
否則的話，星守郡也不會有數千萬的居民，畢竟，真正的星城族人不過百萬。
他們願意來這裡，當然不是因爲他們生性下賤，放着自由民不做，非要來這裡當奴隸。
而是，這裡確實能給他們更好生活的地方。
便如同軒一姐弟，就算不論最後他們各自隱藏的秘密，但是表面上，他們度過最艱難的時期之後，依然能夠以至少合理的方式在星城城郊生活下來，雖然清貧，但是至少可以吃得起肉，酒甚至都不斷。
這對這個世界的許多人而言，仍然是做不到的。
而軒一姐弟基本上是能夠設想到的最糟糕的開局了。
但星主搖了搖頭，看着軒一說。
“我感覺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