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相愛

六月中旬, 夏風和煦,趙芝蘭推開醫院的門,打開保溫盒中的飯菜, 心中有些酸澀:“裴川, 還沒吃飯吧, 媽煲了湯, 過來嚐嚐。”

裴川走過來, 他的手指才接好,現在只能用左手吃飯。

昨晚開始,就許多人陸陸續續過來看他, 裴浩斌來過,告訴他人質都被解救出來了。曹莉尷尬到沒進來, 裴川也見到了蔣文娟和那位醫生, 甚至還有研究所的同事們, 都過來探望了他。

裴川昨晚接手指,今天是趙芝蘭給他做了飯帶過來。

裴川垂眸喝湯, 窗外綠植生氣勃勃,他卻嘗不出有什麼味道。

許許多多人都來了,然而貝瑤一直沒有出現。

重生這件事,如今知道的只有他們彼此。

藏得最深的秘密揭開,她是默認不要他了嗎?他喝不下去, 卻不敢問趙芝蘭瑤瑤呢。

趙芝蘭別過臉, 擦去眼中的淚花:“不合胃口嗎?還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媽給你做。”

裴川搖頭:“媽你回去歇着吧, 我沒什麼事, 過兩天就可以出院。”

趙芝蘭收好保溫盒:“那我晚點再來看你,有什麼需要帶的給我打電話。”

“沒什麼需要的。”裴川說, “您路上注意安全。”

“欸,你爸把房子打掃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住。”趙芝蘭一直沒看他的眼睛,走得也匆忙。

她到了門邊,裴川站起來:“媽!”

趙芝蘭:“什麼事?”

那張紙已經被他銷燬了,裴川默了默:“沒什麼事。”

趙芝蘭推門走出去。

金子陽、鄭航還有季偉現在就坐在外面。

季偉在走廊上看書,他才參加完今年的高考,也不知道這次成績怎麼樣。

見趙芝蘭離開,三個人都打了聲招呼:“阿姨。”

趙芝蘭點點頭,眼眶泛紅加快腳步離開了。

鄭航皺了皺眉,金子陽的反應就直接多了:“你們說貝瑤也太沒良心了吧,川哥傷成這樣,她也沒有過來看一眼。這是她老公!虧得川哥把她當心肝一樣。”

季偉小聲說:“你聲音小點,讓川哥聽見了不好,他心裡會難受。”他猜測道,“可能他們吵架了。”

金子陽氣笑了:“吵架?昨天那麼大的事,即便吵架了不也至於看都不來看。川哥這還在養傷呢,你們是沒見到他昨天那個樣子,滿手都是血。”

季偉訕訕閉了嘴。

鄭航率先走進去。

鄭航靠門邊,見病房裡的裴川盯着牀邊的手機,他開口:“川哥,你和嫂子鬧彆扭了嗎?”

裴川頓了頓,擡眸:“沒有的事,你們不用一直待在這裡,回去吧。我很快就能出院了,觀察幾天而已。”

鄭航吸了口氣:“那她爲什麼不過來?”

裴川說:“小傷,沒這個必要。”

鄭航還要說什麼,裴川打斷了他的話:“我想休息一下。”

幾個人只好離開了。

等待了傍晚,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裴川一下子坐起來,走過去開門。

門外露出趙芝蘭的臉,還有她牽着的貝軍,裴川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黯了黯。

趙芝蘭說:“我看你中午沒怎麼喝湯,晚上做了點清淡的。”

裴川吃完,夏天外面的空氣燥熱,趙芝蘭來回跑出了一身的汗。

貝軍看着裴川,嘟了嘟嘴。目光又落在裴川包紮好的右手大拇指上,躲到趙芝蘭背後去了。

裴川也看了他一眼。

這虎頭虎腦的孩子沒有喊過自己一聲姐夫。

趙芝蘭去洗了個手:“晚上我住醫院,有什麼事情就喊我。”

在她推門出去前,裴川啞聲道:“媽,瑤瑤呢?”

趙芝蘭腳步頓住,回頭突然道:“裴川,相愛是很難的,很多時候,婚姻是我和你貝叔這個樣子。年輕時候沒有過多的激.情,後來慢慢地就變成了親情。我以前反對你和瑤瑤,經過這件事,我也算看開了。你爲她做了很多,可我女兒……”

趙芝蘭說着說着就紅了眼,有些哽咽:“她也是個傻丫頭。”

貝軍憤憤瞪了裴川一眼。

裴川皺了皺眉,他心跳驟然加快:“瑤瑤怎麼了?”

“她在二樓的病房,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裴川猛然起身。

*

裴浩斌至今難以忘記去三樓打開房間時的場景,貝瑤被手銬銬在牀邊,身邊的血染紅了牀單,她臉頰埋在膝蓋,痛苦地蜷住身體。

裴家棟嚇壞了,邵月眼中閃爍着暢快。

貝瑤安安靜靜的,已經沒了意識。

所有刑警震驚地看着她腹部的傷口,連忙把她送去了醫院。

霍旭帶着刀子去找裴川前,貝瑤把他撞開了。

霍旭的刀子插進了她的腹部,當時就流了好多血。

霍旭眼中不可置信,他下意識抽出刀子扔開,臉上痙攣,把地上的貝瑤拉起來,鎖在牀邊。

這幾乎成爲了擊垮他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自欺欺人又若無其事地換了把刀,摸摸她的臉:“我解決完了他,就帶你出國。沒關係,我們以後好好培養感情。”

其實他已經知道,永遠不會再得到她的愛情了。

霍旭闔上那扇門。

貝瑤呼吸漸漸微弱起來,她努力偏頭看裴家棟,這一年裴家棟五歲,和她的裴川那時候差不多大。

只不過裴家棟哭成了淚人,裴川卻是從來不哭的。

也或許,他這輩子的淚,都在小時候那一年流乾了。

她希望世上永遠不會再出現第二個裴川那樣命運的孩子,也害怕裴川再經歷這樣的事情第二次。

貝瑤吃力地擡眸,看着漆黑一片的監控屏幕。

她還想告訴他,那些選擇都是很荒誕的。

她的裴川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血染紅了牀單,貝瑤慢慢閉上眼睛。

*

夏天的夜風吹動窗簾,她躺在牀上,脣色蒼白,長睫閉着。

趙芝蘭抹了抹眼淚:“你坐牢那年,她在警察局外面坐了一整夜,一定要見你一面。後來那一年,她去念大學,嘴上不提,卻一直在找你。我們不知道她爲什麼學醫,後來我給她整理房間,看到了腿部按摩書籍。”

“她小時候有一年,攢了半年的零花錢,以爲我們不知道,最後給你買了一個模型車。”

“你爸媽離婚,瑤瑤那時候高一,每個月只放一回假,一放假就到處跑,每所學校都走一走,沒錢坐車她就走路,我問她是不是在找你,她說沒有。可是她和誰都處得來,就是不理你的繼妹白玉彤。我知道,她是氣曹莉他們的存在趕走了你。”

“裴川,我的女兒她沒那麼聰明,小時候爲了考好成績,一遍遍背書、做題到晚上。她也不勇敢,怕打針怕輸液。她有心事不會說,一個人默默想法子解決,怕人爲她擔心。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約莫就是追逐你。”

很多很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向你走過來。

她並不像你,有勇敢堅韌的軀體。她只有微小又頑強的力量,有時候這樣的脆弱的力量並不能扭轉什麼,可是十八年了,整整六千五百七十天,她沒有一天想過放棄你。

裴川推開病房門,坐在貝瑤身邊。

夏夜外面有輕微的蟬鳴聲。

她呼吸聲沉重,氧氣罩下的容顏已經徹底長開,踏過了十八年的時光,他依然記得小粉糰子捧着荷花雙眼亮晶晶看着他的模樣。

他恍然間明白了第三個選擇。

有人的愛情像岩漿,熾熱滾燙,有人的愛情像溪流,綿長又溫柔。

裴川從未走出過去那一天,裴浩斌因爲緝毒放棄了自己。從那天開始,他似乎就在一直被放棄。

可這個六月,空氣中很淡的消毒水味兒中,他走出了童年的陰影。

有人愛他勝過愛生命。

裴川眼眶泛紅,他用骨骼分明的左手握住她冰涼的手。

貝瑤還沒醒,她的傷口比他嚴重許多,失血過多,幸好輸血及時,險些沒有搶救過來。

趙芝蘭默默嘆息一聲,本來家裡兩個都是傷員,裴川也該好好養傷,可是她家傻閨女也不容易。

趙芝蘭說:“你回去睡吧,瑤瑤這裡她爸爸看着的。”

裴川低聲說:“我陪着她。”

趙芝蘭看着他們小夫妻,心中也無奈:“那我讓護士加個牀。”

*

貝瑤睡了整整兩天,第三天清晨,她睜開眼睛。

窗外鳥語花香,陽光傾瀉了一地。她微涼的手在一隻溫暖的大掌中。

腹部扯着痛,她別過頭,眼中同樣映出男人的模樣。

他鬍渣都長出來了,有些狼狽。同樣閉着眼睛,看起來像是累壞了。她虛弱地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手指上。

裴川似有所覺,睜開了眼睛。

兩人四目相對,貝瑤清澈的眼中映出他的模樣。

她聲音很細,沒有什麼力氣:“裴川,你沒事吧?他是個瘋子,你別聽他的。”

他看着她:“我沒事,你疼不疼?”

貝瑤努力笑笑:“一點都不疼。”

他驟然溼了眼眶。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把眼淚咽回去。

貝瑤醒了,不僅趙芝蘭高興了,金子陽他們也鬆了口氣。

金子陽他們有些尷尬,先前還說人家貝瑤怎麼薄情寡義,後面着實震驚又愧疚。

金子陽心裡也有些酸楚,還有點羨慕:“要是我未來媳婦肯爲我做到這步,爲她死了都心甘。”

貝瑤這兩天沒醒,他們川哥嘴上不說,心裡急得不行。

每天問很多遍醫生,平時那麼愛乾淨的人,鬍子也不刮,整天握住貝瑤的手,嘴上長了一圈燎泡。

等她醒了,裴川才意識到自己這幅模樣多不修邊幅。他尷尬地洗了澡換了衣服,左手颳了鬍子。

只是那圈燎泡還在,貝瑤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裴川抿了抿脣,儘量平靜道:“夏天了,上火。”

貝瑤杏兒眼裡染上笑意。

她腹部的傷口有些深,得住院一段時間,等傷口長好。

窗外鳥兒躍上枝頭,貝瑤見四周沒人,衝裴川招了招手。

他走過去,低聲問:“怎麼了?”

貝瑤咳了咳:“我想給你講講那張紙的事情。”雖然覺得怪怪的,但是怕他心裡有隔閡,總得解釋一下。

裴川摸了摸她的頭:“沒有紙。”

她擡起眼睛。

裴川低聲堅定地道:“沒有什麼紙,我愛你。”

她詫異地看着裴川,他笑了笑:“媽說,相愛很難的,兩情相悅更不容易。愛情本身就是種複雜的感情,誰也說不清楚。我慶幸你是你,我纔有這個機會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麼原因愛上他,都沒有關係。

貝瑤小聲道:“但是有件事還是想和你說清楚啊。”

裴川看着她。

貝瑤鬱悶道:“我從四歲開始就記不清楚了,除了那張紙,世界對我來說沒區別。”她眨眨眼睛,“因爲不記得,所以小時候看你還是好討厭的性格啊。”

他呼吸一滯。

“從小就沒覺得應該感激你,做同桌你要畫三八線,不許我坐你爸爸的車,玩小棒你小氣到一根都不給我留。”她恨不得掰着手指說他以前多不討喜,“壓根兒就不紳士。”

裴川臉色青了青,那不討喜的,確實是自己。裴川咬牙:“對不起。”

窗外夏花開得燦爛,她忍住笑意:“沒想過因爲一張紙和你在一起,一張破紙算什麼啊,纔不能左右我的人生。高中那年,你不知道你多帥,又溫柔死了。所以後來我覺得,看在他偷偷喜歡我這麼辛苦的份上,還是給他一個機會吧。”

他擡起眼睛。

最後,忍不住笑了。

貝瑤說:“你笑什麼,我說的是實話。”

他眼中染上笑:“笑你說我帥。”

他最後還是沒忍住,胸腔微顫:“沒審美的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