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春雨靜悄悄地落在庭院中,激起陣陣水霧瀰漫,春雨中那般生機勃勃的氣息充斥在空氣中,頭頂的雨雲此刻似也變得薄了許多,煙雨迷濛之下,竟有些許日光打透了雲層的阻隔,正巧落在了庭院中那株梨樹上,白玉般的花瓣就着雨水的洗禮鋪在地面上,就此掩入春泥,臨別之際,還散發出清幽的香氣。
沈沐川心情極好,翹着腳躺在軟榻上。原因無他,只是當夜他聞聽墨止居然用出“天羅羣星”這一招,更是以此傷到了異鬼道的高手玄婆,心中大爲寬慰,其實距離那一夜,早已過去了數日之久,但心中歡喜卻是綿延至今,嘴上雖不說,臉上卻時刻大展得色,但相比較於沈沐川而言,孫青巖這幾日卻是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語,他性子沉穩周密,自江延城一戰之後,魔道青辰攜無厭訣重出江湖的消息已是不脛而走,連同墨止作爲烏袖鎮唯一倖存者的消息都被江湖上廣爲傳播,一時間風聞四起,謠言紛紛。
三人自離開江延城後,更加註意避開大城市的範圍,專門尋了一處靜謐小鎮,訂了一間客棧住下,所幸這小鎮地處並不顯眼,氛圍寧靜少有人能注意到,算是有了一段寧靜的休整時光。此時正值暖春時節,漸轉多雨,每次雨過,天氣便又暖了幾分,不過數日光景,便已有了暑氣,沈沐川直呼天氣熱了需有冰酒解渴纔好,孫墨二人早熟悉了沈沐川這般老頑童一般的做派,誰也不搭茬,只留自己躺在原地點數着哪些地方所產的酒水冰來利口,墨止時常想着,若是這般寧靜的時光能停留於此便好了。
這一日仍是陰雨濛濛,水氣氤氳,從來都是天氣稍冷便引得人們更易沉睡,似這般雨水天氣,對墨止而言是極好的睡眠時間,而今日孫青巖卻早早地將沈墨二人叫醒,聚在一處,墨止連日來練習劍法,體力消耗頗巨,此刻睡眼惺忪,沈沐川也是老大不樂意,滿嘴吵嚷着爲什麼不等他睡醒了再來吵鬧,而孫青巖卻是一臉疲倦,雙眼之下都生出一圈黑暈,顯然是徹夜未眠。
“少東家,我要與你說一件事。”
墨止已經很久沒聽到孫青巖這般嚴肅正色對自己說話,心中一凜,當即睡意全無,坐直了身子,見孫青巖的確面色冷峻,看樣子確有正事要講,墨止連忙應和道:“青巖叔請說吧。”
孫青巖略作停頓,隨即說道:“少東家,我想要離開了。”
沈沐川聽罷,似也並不吃驚,只是歪過頭,並不做聲。
而墨止卻是心中着實一驚,說道:“青巖叔,這......這是爲何?是我近些日子做錯了什麼嗎?”
孫青巖聽他如此說,心中反而更添憐愛,原來自從墨止離開江南後,不僅一改往日驕縱脾氣,反而變得愈發敏感,處處想要維護衆人周全,凡事皆願把責任攬到己身。孫青巖見墨止這般,雖是與往昔大異,也確實心性成長許多,但這般變化皆是由於年少變故所得,如此成長法,着實讓人痛心。
他連忙擺了擺手,說道:“並不是這樣,少東家,自江延城一戰後,我便有離開的念頭,那一日你也聽到了,玄婆前輩將我攜帶《無厭訣》的事情散佈了出去,此後我必定是天下武林共同圍捕的目標,如今我若是再隨你們一同,目標只怕過於明顯,賞金遊俠在這世間豈知千百之衆?縱然有沐川在,只怕也自顧不暇,那一夜不過九名遊俠,便將我們二人調開,此後或許要面對的難處,比之前更多千分萬分,我此刻離去,便代表着《無厭訣》也離你遠去,如此,少東家你纔可平安。”1
他這一番話說得至情至理,實在是由心而發,墨止聽着,心知眼前的孫青巖此舉實是一千個一萬個爲自己着想,心中大爲感動,眼眶一紅淚水便流了下來。
孫青巖笑着替他擦去淚水,道:“你也知道,我當年是魔道血竭堂座下之人,身上的確帶了魔道秘籍出來,故而他們追捕我倒也正常。只是,少東家你,遭逢劫難,卻如今也被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只怕心中,更不好受吧......”
墨止聞言只是默默流淚,誠然,他自從前些日子父母亡故,便強忍悲痛離開了故土,一路上強行讓自己擱下悲痛,看向前途,然而江延城一戰之中,卻發現自己居然作爲烏袖鎮唯一一名倖存者,如今在賞金遊俠眼中居然也成了嫌犯之一,同時竟還標上了賞金數額,這等傷痛直刺心間,如今孫青巖溫言道出,墨止心中悲憤苦痛一涌而出,伏着孫青巖肩膀便大哭起來。
待得墨止哭聲稍歇,孫青巖便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墨止見封皮上書寫着“摘星手”三個字,心知孫青巖是要將自身絕學秘籍相贈,如此一來,更加證明孫青巖去意已定,心中又是一陣傷感難過,孫青巖將摘星手秘籍交給墨止,笑着說道:“青巖叔漂泊一生,曾遇到過讓自己敬佩的師傅,但他最終迷失了自己的武道,後來渾渾噩噩地過了許久,遇到了你的父母,在烏袖鎮度過的時光是我一生中最爲安寧的日子,可少東家,與你和沐川同遊的這段光陰,雖有險阻,卻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你曾經喊過我師傅,可在我心中,你與我卻遠勝師徒情誼,我拿你當做我的親人和摯友,但既然有師徒之稱,我便要把我最好的功夫傳給你。”說着,便把秘籍翻開,說道:“我一生所學精粹,皆在於此。”
墨止粗略看去,只見秘籍書冊之中,詳細記述了人體諸般穴位運行處所,暗器施運手段,以及各類毒藥煉製及解藥方子等諸多內容,然而再向後翻閱,卻居多出許多空白頁面,不知何故。
“這些嘛,日後自然由你繼續書寫補全了,你天資聰穎遠勝於我,當能將我這一門摘星手再提升一個檔次纔是。”孫青巖望着這些空白着的書頁,似也回憶着許多難忘記憶一般,“不過暗器之流終究是旁門左道,爲正道武林所不容,你還是要將你沐川叔的功夫學好纔是正途,聽懂了嗎?”
墨止不知如何挽留,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孫青巖離開得安靜而又突然,第二日早晨,孫青巖的房間便已空無一人,也不知他何時離開了此地,沈沐川和墨止站在房門口停了片刻,沈沐川才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走便走了,也不知道臨走打聲招呼。”墨止卻是默然不語,這一路上,一直以來孫青巖相比於沈沐川,都是更加細心沉穩的一個,此番離去,可說是將自己當做了餌,傾盡自己最後的可能,替墨止擋住追擊,這番情誼,墨止豈會不知,由是心中又是一陣難受。
“與其在這裡傷春悲秋的,不如好好去學些本事。”
沈沐川的聲音從客棧門口傳了過來,居然已將馬車打點完畢,墨止從客棧裡跑了出來,問道:“沐川叔,我們如今要到哪裡去?”
沈沐川笑道:“重桓山,御玄宗。”
墨止聞聽,欲言又止,沈沐川望了望他,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隨口說道:“我既然說了你是我徒弟,那你一輩子都是我徒弟,快隨我來,我將我的劍法全數傳給你。”
墨止聞言大喜,他如今患得患失,剛剛離開孫青巖,此刻乍一聽說沈沐川要帶他趕往其他宗門,生怕沈沐川也會驟然間離他而去,心中一陣迷惘不安,待得聽到沈沐川如此說,這才稍稍安心。
二人駕上馬車再次朝着北方而行,行進了半個多時辰,早先的鎮子風貌已全然消失,馬車又是進了深林,沈沐川吆喝着墨止從車上躍了下來。
沈沐川道:“你且把天羅羣星再演練一遍給我看看。”
墨止點點頭,從地上拾起一截松枝,前踏一步,依着自身所能之極,策動松枝作劍,松枝微微一顫猝然而起,劍法之中諸般妙用變化一一呈現,比之前幾日又是大有長進,自江延城實戰之後,墨止對於這一式似是忽有頓悟,不過幾日光景,竟將天羅羣星中諸般手法變化盡數領悟了,然而比之沈沐川當日展現的功力層級,自然是還大爲不如。
沈沐川看在眼裡心中暗暗歡喜,心道:“這小子果然聰慧過人,這番開頭一過,後面的想來也必能順利學全。”
原來飲中十三劍雖屬極難的劍法,但所謂萬事開頭難,這頭一式開竅過後,後面領悟難度便會大減,沈沐川拍了拍墨止頭頂,笑着說道:“不錯不錯,今日我便將飲中劍法前十二招盡數演練與你!”
說罷,雙指在松枝枝頭只輕輕一點,墨止手中松枝便徑直彈到沈沐川手中,他深吸一口氣,身軀霍然騰起,劍勢倒垂而下,劍影如千化萬,影影綽綽如風趟地,正是飲中劍法之中一招“風濤動地”,緊接着,沈沐川身形瀟灑,進退自如,劍勢之間環環相扣驚奇絕詭,一招一式皆別出心裁,墨止雖是初學武事,也看得出這套劍法威力之強,但若是此刻有劍宗高手在此,當更爲震撼。
沈沐川手中雖是一根松枝,但連綿劍招之下劍氣繚繞縱橫,恣肆汪洋,醒劍八式尚以劍招爲上,墨止看在眼中雖是一時之間不能盡數掌握,卻也能領悟其中諸多精妙之處,轉瞬之間便看懂了七八成。可到了醉四劍時,沈沐川劍法則更重劍意,姿態似也愈發踉蹌雜亂,渾似飲酒酩酊大醉之態。招式雖仍凌厲奇絕,但行招之間卻突然間似全沒了邏輯可言,墨止看到最後,居然只領悟到一兩成。
沈沐川一套劍法演練完畢,心中也是一陣暢快,畢竟他功法大成已有多年,一直以來竟未能遇到能逼得他盡出劍法精奧的對手,即便是當日南宮雄烈這般武林耆宿親臨,也是心有旁騖,難以拋開一切與自己比拼高低。
而此番將劍法之中諸多精妙處一一操演出來,實在是大大過癮,隨後又花了數個時辰與墨止將各種關竅一一言明,他多年來雖得凌厲劍招,卻一直苦於無人繼承,偏偏遇到了個知一通三的墨止,所學所見幾乎可一見即記,沈沐川又是一陣喜不自勝,他二人一個越說越是暢懷,另一個則是好似海綿一般全力吸收武學精華,絲毫不覺時間飛逝,轉眼便到了日暮時分,雖是隻得這一日時光,墨止便已將飲中劍法之中醒八劍盡數學全,但若真要在實戰中游刃有餘通達自如,那便又當是多年勤修方能有的更高層次了,墨止在心中融會背記了莫約一盞茶的功夫,便當着沈沐川演練幾遍,也是愈發純熟,但唯獨最後四式劍法,始終難得精髓。然而沈沐川卻極爲滿意,他心知醉四劍已是超越劍招、融匯劍意的存在,領悟其中劍意比之記背劍招更加重要,而墨止如今遠遠未到此番境界,故而也不多加苛責,只叫他先將招式記住便罷了。
夜幕降臨,墨止一日之內學全醒劍八式,已疲憊萬分,早已沉沉睡去,沈沐川卻對着篝火陷入沉思,擡眼看了看北方天幕,一片清夜之中萬籟俱靜,對他而言,此去前途,便是要面對自己最不願面對的過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