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熊雨琦茫然地看着操場上亂成一鍋粥,怎麼蘇源唱了一半走了?在她這個角度看不到陡然離場的夏玥。女主角都走了,蘇源自然是沒有唱下去的意義了。
熊雨琦在人羣裡撥出一條路,擠到了擺放飲品的長桌旁,“要命啊,擠死老孃了。”她嘀咕着伸手去夠罐裝的啤酒。奈何人太多,她能施展的空間實在有限,總差那麼兩寸。
一隻修長的手越過她,圈住了一罐,送到她手裡。熊雨琦熟練地拉開易拉罐,猛灌一口,滿意地咂咂嘴,這纔不緊不慢地轉身準備道謝。
然後她對上了晉卓川含笑的眼眸。
“咳咳咳咳咳……”熊雨琦被啤酒沫嗆住了,晉卓川伸手想幫她順氣,女孩卻躲開了。熊雨琦不敢想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的形象:亂蓬蓬的頭髮,鬆垮的T恤加牛仔褲,手上端着啤酒,嘴邊搞不好還有白沫……好不容易建立的淑女人設,瞬間崩塌乾淨了。
晉卓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饒有興趣地欣賞她豐富的小表情。
“你,你怎麼來了?”熊雨琦問完就發覺自己問了句廢話,母校的校慶,晉卓川作爲畢業生,來參加也很正常。
出乎意料,晉卓川微微收斂住笑意,認真地瞧着她,“我來找你的。”
熊雨琦還沒反應過來,晉卓川往她手裡塞了個盒子,“去換上吧。”打開,一條極爲華麗的藍色裙子映入眼簾——與她眸色相似的藍。熊雨琦剛想推辭,卻被截住了話頭,“我特意給你挑的,就是送給你的……別拒絕。”
明明晉卓川的語氣很溫和,熊雨琦卻莫名嗅出了一絲危險的味道。她飛快瞥了一眼男生溫柔的笑顏,不禁懷疑是自己多想了。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收下了裙子,轉身去找衛生間換衣服。畢竟現在邋遢的模樣,她也不想讓晉卓川多瞧。
夏玥趴在教學樓頂的欄杆上,心跳漸漸趨於平緩,眸子也恢復了漆黑。
她鬆開皮筋,晃晃頭,讓黑髮如瀑傾瀉而下。
今晚的夜色很美,月色如水,微風帶着淡淡的涼意,還有若有若無的草木香。
隱隱還能聽到操場上的喧鬧,夏玥撐着頭,望着夜空中高懸的皎月,眼睛一眨不眨,彷彿受到蠱惑一般。
直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爲什麼突然離場?”夏玥聞言轉身,對上蘇源的目光。他的白襯衫有些褶皺,頂端的鈕釦不見蹤影,領口微張,露出線條漂亮的鎖骨。看來他是費了些氣力,才從人羣裡脫身的。
“你又爲什麼跟來?”蘇源一哂,走近幾步,拉進兩人的距離,“你走了,我唱給誰聽去……送給你的歌。”
儘管心裡早有預料,但聽蘇源親口說出來,心還是忍不住顫了顫。
“所以,小玫瑰,你是怎麼想的呢?”
風吹起了她的長髮,愛意隨風起。她怔怔地看着他,時間彷彿就此定格。
她陡然生出了一種錯覺,這一瞬就到了永遠。
永遠。一個多麼縹緲的詞語。人類的壽命不足百年,談何永遠?
蘇源微微低頭,近的可以與她氣息相交,她的後背抵着欄杆,再無退路。
她何時有過退路。腦海中閃過零碎的畫面:執劍的女孩,身後屍橫遍野……她的心泛起一陣細密的疼。眼前這個男孩,她的心上人,如果沒有抓牢,似乎就會永遠錯失在人海。
又是永遠。她暗自品着這個字眼,無端又是一陣痛楚。好生奇怪。
“我喜歡你。夏玥。”
男孩清亮的嗓音,如利劍劃破了她混沌的神識。所有紛雜的情緒在瞬間如潮水般撤去,只留下這一具空殼。她幾乎想嗤笑出聲——笑自己的不知好歹。在翻涌的感情中浮沉太久,都快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她不是夏玥,她頂多算是個寄生其中的冒牌貨,她有什麼資格,去迴應蘇源對夏玥的愛意。
月亮再皎潔明亮。太陽出來後,也就成了一場幻夢。
她的臉色大概和月色一樣蒼白。蘇源後退一步,綠眸裡難以掩蓋的不解。
“爲什麼……”他的聲音低得接近囈語。她錯開了目光,怕被他眼中沉重的哀傷擊垮。嘴裡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口腔內側的肉已經被咬破了,但她像渾然不知,好像這樣就可以分擔來自心臟的銳痛。
“我……”
“怦”漆黑的夜空被煙火撕碎,宛若夢境的光景烙印在她眼眸裡。在煙花爆破聲中,她輕輕補完後面的話,“……不是夏玥。我叫冷玥……”
身側的蘇源也正仰頭望着鋪滿煙火的天空,她知道他沒有聽見。
煙火綻開的瞬間是極致的美麗,隨即便四下散落,隱沒於黑暗中。如同人類熾烈卻短暫虛幻的一生。
自私的想法在她腦海中滋生,令人反感,卻叫她沒法忽略。如果人的一生如此短暫,爲何不竭盡全力去放大所有的美好和快樂呢。如果真正的夏玥不再醒來呢,如果夏玥醒來後,不願迴應蘇源的愛呢?她確實是外來的異類,但既已鳩佔鵲巢,何不在有限的時間裡,竭盡所能的去愛他呢。
她把目光再次投向他。他眼裡倒映着璀璨煙火,卻顯得空洞無神,宛若一潭死水。那裡面的光——讓她沉淪的光,隨着隕落的煙花一起黯淡。
世界歸於沉寂。濃重的夜色再次將他們包裹。
自私便自私吧,有機會的話,她願意爲此贖罪。但眼下,她只知道,她不能失去這道光。
好像在黑暗裡跋涉已久的旅人,不顧一切地抓住微光,渴望被此救贖。
她分明才學會愛人,卻好似愛他已久。
愛意如毒藤,在不知不覺間,攀附紮根於心髒,成爲了魔念。
蘇源垂着眸子,整個人顯得有些頹廢。她伸手勾住了他的衣領,帶着不計後果的決絕,踮腳吻上了他的脣。
蘇源的氣息一下子亂了,她近乎貪婪地奪取着他身上的溫度。
人類的溫熱。
蘇源手臂環住了她的腰,讓她更加貼近自己,然後加深了這個吻。
莫名的,她鼻子有些發酸。好像,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前塵都變作故事,樓宇都化作塵埃,只有故事裡的人,不依不饒跟着宿命作對,一次又一次在輪迴裡相擁。
“我也喜歡你,源,我也喜歡你。”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夏夜叢中深處的螢火。手順着她的胳膊滑下,緊緊地與之十指相扣,好像在確認她的真實性。
他的手溫暖乾燥,指腹帶着一層薄繭,蹭的她有些癢。明朗的笑顏回到他的臉上,受到感染似的,她也忍不住笑了,眉眼間的冷漠一掃而空。
“玥。”她心思隨着這個稱呼微微一動。她喜歡這個稱呼,讓她可以假裝此時此刻的幸福是完整屬於自己的,而不是從夏玥的生命裡竊取來的。
蘇源從口袋了翻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條項鍊,低端墜着一個戒指。“做我女朋友吧。”他抿了抿脣,顯得有些侷促,又補充說“不算很昂貴的禮物,是我親手做的。”
他取出項鍊,給她看內圈的刻字。
“玥源。”他耳尖有些泛紅,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慌亂,“我們倆的名字。你的放前面,你比較重要。”
她莞爾,撥開長髮,示意他幫自己帶上。
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脖頸,有些發癢。指尖的暖意滯留在她的鎖骨處,她聞到了淡淡的薄荷香,莫名的心安。
“好了。”蘇源滿意地打量着,鏈長和他計算的差不多,戒指恰好垂在她鎖骨之間。
“你準備很充分啊。寫歌表白,送戒指。”她帶着幾分調侃的意思。
“從我剛開始學吉他的時候,就暗暗下決心,以後要給喜歡的女孩子寫歌。”蘇源順勢撫上她的後頸,蜻蜓點水地吻了下她的脣。“所以在心裡排練很多次了。”
心裡的某一塊空白得以填滿。她本是沒吃過糖的孩子,嘗過甜頭後,就再也戒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