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慕城雪獨自回來了,她告訴林沐瑤,慕城山已經出發,託她向大小姐道別。
打擾的人都走了,戲劇繼續往下排練。就在慕小姐與秦公子牽手依偎的時候,林沐瑤扮演的反角殺上場來,先是大段自誇的言語,然後對着秦公子一陣冷嘲熱諷,成功地將浪漫的氣氛破壞得一乾二淨。
不得不說,林沐瑤的演技比秦言要出色得多。秦言還只是內斂之餘有點小小的狂傲,林沐瑤則將反角那種狂妄邪魅自尊自大的性格特徵體現得淋漓盡致,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撲上去咬她一口。
所以當她以切磋爲名向秦公子提出戰鬥邀請之後,秦公子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兩人以劍相鬥,一個靈動輕逸,另一個詭譎刁鑽,紛繁華麗的劍影在空中交擊,看得人眼花繚亂。這一回秦言完全是按照《江淮劍語》中記載的套路使劍,配合着林沐瑤的節奏,兩人戰得酣暢淋漓,更有一股賞心悅目的美感。
打到最後,由於劍法書中的設定,以平局收場。經歷了這一戰,憨厚善良的秦公子與狡詐邪惡的林公子不打不相識,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當然,憨厚的秦公子怎麼都無法想象得出,林公子的心裡頭轉的是何等邪惡的念頭。林公子乘機在慕小姐的身邊賴了下來,三人相伴而行,很快就遇上了妖怪。
由於林沐瑤的安排,妖怪小頭目不再由秦公子兼任,而是另外安排了一名拳腳功夫還過得去的侍衛扮演。閒置了很久的賀忠義也在此發揮了作用,負責拳術方面的指導。劇情順利地往下發展,林公子被妖怪嚇得屁滾尿流,驚慌遁走,剩下秦公子獨自與衆妖怪大戰一場,拼死取得了勝利……
接下來的好幾幕都排練得非常順利。等到夕陽西下的時候,賀忠義扮演的反派大頭目都已經出場。後面將會是很長的一段打鬥,林沐瑤決定留到明天再練,讓人們先回去休息。
僕人都走了後,林沐瑤卻讓秦言和慕城雪都留了下來。在兩人疑惑的目光中,她說道:“我覺得你們兩個的配合還不太默契,偶爾還有些忸怩之處,雖然不是很明顯,但總是有些不自然。”
“可能是因爲我跟秦公子才認識不久吧。”慕城雪說着偷偷地瞄了秦言一眼,又飛快地移開目光,“我想明天也許就會好一些。”
“你們之間需要增進了解,別拖到明天了,現在就開始吧!”
“啊?這個……怎麼開始?”
林沐瑤微微一笑:“很簡單啊,一起散散步。梅園裡的景色這麼漂亮,英俊和少年和美麗的少女不應該攜手度過這個美麗的黃昏麼?就算很多年後回想起來,也是一段浪漫美好的回憶吧!秦公子,還愣着幹什麼,難道要讓慕小姐來請你嗎?”
“啊!我……”秦言剛想說我們之間的約定可沒包括這些內容,但一對上林沐瑤的眼神,便將剩下的話都嚥了回去。
好吧,爲了你的邪惡計劃,本少爺就勉爲其難地犧牲一下吧!
慕城雪疑惑地盯着林沐瑤道:“瑤兒,我覺得你今天怎麼怪怪的,是不是早上真的受刺激了?”
林沐瑤並不回答,只是嘟嘴作勢欲親,嚇得慕城雪趕忙往秦言身後縮去。林沐瑤失望地舔了舔嘴脣,道:“秦公子,你是要讓本小姐請你呢還是想讓慕小姐請你?”
秦言吸了口氣,回身說道:“慕小姐,今日天色尚佳,不如我們上山走走,如何?”
慕城雪沉默地半晌,輕輕地點了一下螓首。
兩人於是並肩而行,沿着花瓣鋪成的小徑一直往山頂上走去。山頂上是一片竹林,亦有曲徑通幽之處。時近黃昏,紅霞照晚,落日餘暉將山林染上一層潤豔的緋紅之色,而慕城雪俏麗粉嫩的臉蛋在夕陽映照下透出淡淡紅暈,愈發顯得嬌豔迷人。
兩人低着頭默默地行走,都不願先開口,於是始終沉默。
小徑深處,晚風穿林,撩動佳人髮梢。時光平靜流逝,無聲無息。在這般的幽謐寧靜之中,夕陽沉入西山,一縷光芒殘照雲霞,萬物都卸去了一天的華彩,天地間盡歸黯淡。
秦言悄然轉首,視線餘光所及之處,白日裡明豔動人的美貌少女,在此時只餘一道朦朧的倩影。然而就是這沒有色彩的朦朧清影,卻遠勝過斑斕流光,擾動他平靜的心海,蕩起絲絲漣漪。
如果此生有她陪伴,永遠在這般寧靜的時光中度過,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這墮落的念頭很快被他壓下去。自古溫柔鄉就是英雄冢,若我沉迷於短暫的美色中,那麼幾十年後將再也逃不過命運的洪流,與庸庸碌碌的俗世之人又有什麼區別?
本少爺的夢想,是窮究星海,暢遊宇內,朝北海而暮蒼梧,上碧落而下黃泉,求得大道極致。我追求的是永恆,而非短暫的安逸。區區紅粉骷髏,豈能擾我心意!
這樣一想,胸中激盪的波瀾便漸漸平息。他垂下眼簾,默唸道家清心咒,沉入到無悲無喜的心境中。即使幽幽淡淡的少女清香滲入鼻翼,卻只讓他覺得清明舒爽,再不生一絲綺念。
於是一路沉默走來,回到山下,遠遠望見林沐瑤還在坡前等待。看見兩人並肩走下來,她微笑着問道:“聊得怎麼樣,黃昏伴美人,很不錯的經歷吧?”
慕城雪擡眼看了一下秦言,欲言又止。
林沐瑤見她這幅模樣,秦言又是一臉木然的表情,臉上笑容漸漸斂去,道:“你們……不會一句話都沒說吧?”
慕城雪輕輕點頭。
“氣死我了!”林沐瑤狠狠剜了秦言一眼,“真是跟比木頭還不開竅!要是讓那賀連山知道了,他還不得氣得吐血!”
慕城雪輕輕拉了拉她:“瑤兒,秦公子的性格比較內斂,你別怪他。”
“他那不是內斂,是笨!這麼好的機會,要是我是個男人早就把雪兒囫圇吞下去了,這小子居然連話都不敢說……難道我真的選錯人了?要不還是把角色換回來吧,雪兒你看怎麼樣?”
慕城雪面頰微紅,搖頭道:“劇情都排練了一大半,這時候換人已經來不及了吧。而且,雖然秦公子遲鈍了些,但擔任這個角色正好適合。跟他演對手戲的時候,我會有種跟瑤兒你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喲,看不出你還挺喜歡這小子的嘛!好吧,既然女主角都這麼說了,那就還是那麼辦吧!”林沐瑤說着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眼中閃動着詭異的光芒,“我還有個主意。爲了促進你們倆之間的默契,今晚就讓這小子到冷香閣裡去……”
“不行不行!”慕城雪連連搖頭,“那也太過分了,要是傳出去——”
“放心吧!我可不會留他過夜,本小姐也還是未出閣的少女啊!”林沐瑤嘻嘻笑道,“只是叫他彈幾首曲子,亥時就讓他滾蛋,如何?”
慕城雪遲疑着沒有出聲。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秦言不得不再一次聽從林沐瑤的使喚,跟着兩位大小姐一起來到了冷香閣。
冷香閣裡全部是清一色的丫鬟侍女。作爲男性,秦言只被允許留在外堂。林沐瑤令人取來瑤琴和玉簫,分別呈在桌前。
“雪兒,你先給他演示一遍吧。”林沐瑤說完又轉頭朝秦言道,“小子,這首《花曜》是慕小姐最喜歡的曲子,難度極高,你可要看仔細了!”
聽她這麼說,秦言不敢怠慢,兩眼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慕城雪的動作。
慕城雪先在琴絃上隨意撥弄幾下,彈奏出一串流暢而歡快的音符,婉轉的琴聲如流水般滌盪。隨後,她放慢了動作,琴音也隨之變得凝澀沉重起來,錚錚幽怨,彷彿蘊含着無盡的哀愁。
秦言皺起眉頭,他不明白慕城雪明明有着高超的樂技,爲何要偏偏彈奏這麼難聽的曲子呢?
他當然不會懂得,自古曲高和寡,陽春白雪始終只能爲少數人所欣賞。而他這樣連樂理門檻都沒有邁入的年輕人,自然無法聽出彈奏者喻於其中的豐富情感。
琴聲越來越慢,低低地嗚咽。彷彿春日的陽光被消磨殆盡,閣樓中充斥着低沉的抑鬱,貫穿了人們脆弱的心間,如訴如泣。
秦言聽着聽着,就覺得心頭好像蒙上了一層陰影,傷懷悲痛鬱結難消。他簡直沒有心情去看慕城雪的動作,緩緩地低下頭來,悄悄地攥緊了拳頭。
林沐瑤此時也沉浸在琴聲的悲傷之中,愁眉不展,沒注意到秦言的小動作。
秦言覺得自己的心也隨着琴聲沉入了一個幽暗的世界中,看不見光明和方向,空空茫茫,不知所措。慕城雪並沒有使用幻術之類的技巧,而是光憑樂曲本身就直接牽引了聽衆的靈魂,足以見她對音律一道浸淫之深。
秦言是個有夢想有追求的大好少年,實在無法理解曲中那種百無聊賴、空洞虛無的單調情感。他默默唸動了清心咒,將琴聲中的悲傷愁苦都隔絕在外,心中暗自腹誹:‘本少爺還以爲玉寒煙的笛聲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奇葩了,沒想到這裡還有個跟她不相上下的。這些滿腹怨念的女人們看來都是一丘之貉,本少爺可不能讓她們給教壞了!’
這時,凝澀的音節戛然而止,堂中陷入一片沉寂。慕城雪雙手按在琴絃上,林沐瑤託着腮幫沉思,兩人都是一副癡癡傻傻的姿態,眸中煙霧迷濛,半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