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與君無憂見面那日,是在城中的九風樓,她的‘夫君’獨孤澈就在隔壁包間,與幾個好友一起品茶閒話。倒也不擔心自己的妻子與別的男人獨處一室有什麼不妥。
雅間裡放些糕點茶水,君無憂看着綺羅,嘴角輕輕揚起:“公主所求之事,在下一定配合。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在下先行離開。”
她們之間已經談妥了借琴一事,可綺羅卻奢望能夠這樣和他待在一起。君無憂覺得這樣並不合符禮數,所以急着離開。
綺羅站了起來,漫步搖曳,她繞到君無憂的身旁,緩緩蹲下。唐突的伸出手摟住君無憂的脖子,行爲曖昧,卻語言實誠:“你當真認不出我是誰?”
君無憂一怔,雖然綺羅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但想到她是唐國的公主,君無憂很快掙脫她的手。
綺羅的力氣強不過他,最後被重重的甩了出去,狠坐在地。
“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君無憂的眼裡露出鄙夷,而這樣的眼神,是那樣的可恨。
“我是什麼意思?我希望你能。”綺羅咬着脣,最終還是沒能把那句話說出口,靈願一日未解,她一日不能說出自己是誰。
“公主,明日我會把琴送到府上,公主用完,我自會帶着它離開,告辭。”君無憂轉身,揚着衣袖推門而去。
綺羅坐在地上,指甲扎進了肉裡,可是這具身體,沒有血,除了疼,只有疼。手指放開,掌心的傷口慢慢癒合。
她苦笑,自己這副樣子,如何讓君無憂認出來?終歸是她心急了!
門外經過形形色色的人,虛掩的門,像裝着另一個世界。綺羅在想,怎麼才能走進君無憂的那個世界呢?
這時,虛掩的人被人推開,一抹玄衣剪影出現在雅間,
綺羅擡眼看去,頗爲震驚。
“是你?”綺羅站起來,走到玄衣男子的面前,一隻手打在了他的胸膛上。惱羞成怒,大喝他的不是:“你還有臉出現?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害成這副樣子有多慘!”
玄祁捉住了綺羅的手,緊緊的抓着她的手腕,眼眸低垂,盯着滿目憤色的綺羅,他說:“如果不是這樣,你又如何看得清,君無憂愛的只是你的皮相。你換了容顏,他根本就不知道是你,你換了身份,他毫無察覺。你說你,還有什麼好執着的?”
綺羅的手慢慢柔軟,憤怒漸漸柔和,玄祁說的都是大實話。
“綺羅,明天你完成靈願之後,我就爲你塑一個陶身,以後,你跟我回永夜城,消磨邪性,入道修仙。”玄祁抓着綺羅的手也溫柔了許多,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爲綺羅塑造陶身,又爲何要把她帶到永夜城?只是一種感覺令他如癡如魔,他想要把這個女子牢牢的抓住,牢牢的拴在身邊。
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佔有,玄祁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有這種想法。
“你不是要殺我嗎?怎麼想着,要把我這樣的魔頭帶入正途?”綺羅抽脫攝在他掌心的手,靠着他的心臟,微微揚頭,問:“你是不是喜歡上我?”
“胡鬧。”玄祁扭頭,還是無法直視綺羅的眼睛。
綺羅後退一步,她注意到玄祁的耳根一紅,果然猜對了,玄祁對自己確有意思。她沒有再往下說,而是推開門,走到隔壁的包間,同她的‘夫君’一起回府。
回去的路上,綺羅和獨孤澈都很安靜,同坐在一輛車裡,卻沒有一句話是可以消磨時間的。靜悄悄的車裡,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車輪馬蹄聲。
明日便是解願之日,綺羅心裡有點激動和忐忑。
她悄悄的看了獨孤澈一眼,像他這麼淡然的一個人,還真看不出,曾經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回府的路上有點無聊,綺羅就找了個事說,她問獨孤澈:“夫君還記得雲國的半骨城?還記得一個叫夜凌瑤的女子?”
獨孤澈兩目清然,淡淡道:“不記得。”
毫無感情牽絆的回答,咽的二人都沒有了話題。
綺羅撩起車簾,看着外面的熱鬧喧華,她卻默然不語,也沒有再同獨孤澈說話。
她猜,獨孤澈的身上肯定發生了許多事,而那些事,他也許是真的忘了,否則不會那麼清然。又或者說,他是個無情之人,從頭到尾,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讓他情動。
綺羅在想,明日解願之後,她該魂歸何處?
到底是聽玄祁的話,跟他離開,還是天地飄零?
君無憂的愛是否值得她去挽留?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翌日
綺羅在水閣上了佈置了一切,她讓芷燕在外面把守,而水閣上,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君無憂,一個是獨孤澈,還有一個就是她自己。
君無憂並不知道綺羅要彈奏什麼,他甚至不敢去看綺羅的眼睛,故意的迴避,故意的冷落。
綺羅露出苦澀的笑,今日之後,塵埃落定,她再也不會相信誰。
孤絃琴的琴骨其實是塊白骨,上面的琴絃乃是龍筋,一弦一柱,世間簾見。
水閣上的香爐飄着藍伽幽香,風撩茜紗,水推流雲,四處寂靜。
綺羅深吸了口氣,道:“我這首曲子有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彷彿一場夢境,夢裡的人是人非,都會隨着曲終而逝。”
第一個調子彈起,天空驟然凝結出一道碧瑩的光,君無憂一怔,擡頭看去,隨着第二個調子彈起,整個公主閣都罩進了虛華之中。
第三個調子在綺羅指尖撥起,結界落下,獨孤澈身體一僵,陷入了沉睡。
“三生渡我,幻夢浮華。”綺羅雙手按在琴上,嘴裡唸了個訣。
君無憂瞪大眼睛,這才明白,綺羅所奏的乃是三生渡,可以給人織出過去往事,回憶封存的幻夢浮華。
“住手!”君無憂一道赤色的玄光朝綺羅劈去。
他絕對不能讓綺羅彈奏三生渡,這麼做,只會害死獨孤澈,他曾答應過老家主,一定要保住獨孤澈的命。
他說過話就一定會準數,那一掌劈傷的不止是唐璃,還有綺羅的魂。那俱身體在玄光下破碎,坐在琴架前的,是一身紅衣的綺羅,衣襬上繡着一朵朵蔓珠沙華。
君無憂感覺喉嚨裡咔了一個東西,所有的話都堵在了下面。
綺羅看着他,面無表情,雙手按着琴絃,慢慢拉開。
結界設立,幻夢浮華結成。
“綺羅。”君無憂的喉嚨閃過一絲腥甜,他怎麼都想不到,唐璃就是綺羅,他竟出手傷了她。
“你終於認出了我。”一口鮮血噴在了白骨琴上,紅色的血珠劃落,滴在弦上,絃音微顫,血弦彈出更多的血珠,濺開在琴面上。
一順間,好像開滿了梅花,紅的讓人心慌意亂。
“綺羅。”君無憂不顧一切阻礙奔過去,將她攬入懷中。
“爲什麼是你?爲什麼?”君無憂懊悔不已,聲淚俱下,他的手抓的更緊,懷裡的人越來越虛弱,身體漸漸透明,好像立刻就會消失在眼前。
“我被縛了靈願,如果在靈主灰飛煙滅之前沒能解願,我將永遠困在宿體,不能對任何人說出自己是誰。”綺羅忍着喉嚨裡的血,說出這個真相。
君無憂聽來,真相確實殘酷了一些。綺羅現在的宿體已毀,又困在幻夢浮華之中,隨時都有灰飛煙滅的危險。
“不要怕,我現在就帶你走。”君無憂開始凝氣,準備破壞獨孤澈的幻夢浮華。
綺羅抓住了他的手,阻止道:“不可以。”
綺羅搖搖頭,繼續說:“這裡的一切,是我爲獨孤澈織的過去,如果貿然離開,他會死!”
“他的生死與你何干?”君無憂再次凝氣,勢必要將這個夢境掙脫。
是啊,別人的生死與綺羅比起來,根本不重要。他君無憂保護別人的時候,一定是爲了綺羅,如果綺羅都保不住了,保住別人又有什麼用?
綺羅閉上眼睛,輕輕搖頭,嘆道:“沒有用的。”
果然,君無憂試了幾次,全部失敗。他們根本不能掙脫這個夢境,就像穿進了時空,回到了三年前。
雲國,半骨城
那年,獨孤澈十七歲,他在華仙府拜了遠桐地仙爲師,學習玄門之術。
有一日,華仙府來了一個女子,十五六歲的模樣,穿戴非常華貴,她是雲國的貴族小姐。據說她得了一種病,活不過二八年紀,父母都希望她能住在華仙府,以仙氣療養,達到長生。
獨孤澈第一次見她時並未放在眼裡,也不搭理她。在獨孤澈眼中,再富貴的出生,也不及他是獨孤長孫的出生。
那個女孩總喜歡跑到獨孤澈的面前,總是問他:“你是不是討厭我?”
獨孤澈從來不說話,討厭或者喜歡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什麼關係。
直到有一天,她病了,快要死了。獨孤澈才同她說話,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公孫佳佳。”女子的笑容,如明月那般乾淨。
獨孤澈和她認識只有一個月,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他從來不問公孫佳佳爲何住在這裡,爲何不回家?直到她病了,他才知道,公孫佳佳已經被家人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