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下,殘陽如血,又像一場大火,將遠天燒得紅彤彤。
十六七歲的少年平躺在神像前的蒲團上,四周點着一圈火燭,燭光照向神廟的琉璃柱子,又被折回,最終映上少年憨厚的面孔。
“虎哥,軒哥......放過我......求求你們......流雲沒做錯事......”
少年努力掙扎,泣不成聲。他已被五花大綁,只能無謂的扭曲搖擺身體,彷彿一條孱弱的蚯蚓。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沾滿灰塵,顯然是被人狠狠踩踐過。
除了像祭品一樣擺放在神龕前的少年外,神廟內還有百來人。
這一百多人分兩撥站着,一左一右,穿着漆黑髮亮的大氅,斗篷上翻,只露出半張臉,在光線昏暗的神廟裡顯得陰森恐怖。他們看向少年的目光只有兩種,要麼冷漠,要麼譏諷。
從體形,以及偶爾露出的面容上來看,他們也就十八歲左右的少年。
這些少年人都來自江家。
今天是江家蛇部死亡試煉即將結束的曰子,在今曰前,十三個死亡名額已完成了十二個,只差最後一個。
“流雲兒,我的傻弟弟,你怎麼還不明白,這就是你的命啊。說起來,你在江家能活到今天,虎哥我可是功不可沒。”
右邊一夥人的首領看向掙扎的少年,嘴角劃開殘忍的弧線,冷笑着說道。
他話音落下,身後的江家子弟都發出吃吃的笑聲,目露嘲弄。
被綁在神像前的少年姓江名流雲,和在場的少年一樣,都是江家蛇部子弟。不管是誰,只要在這場三年一度的死亡試煉中取得前三名的成績,便可晉升蛟部。無論蛇部還是蛟部,都是江家爲家族中年輕一代子弟所設的學堂,顧名思義,蛇部學堂裡是普通子弟,而蛟部學堂裡都是歷年產生的精英子弟,待遇優厚。
即便在蛇部子弟中,江流雲也是地位最低的那一個。且不說他的背景,自幼父母雙亡被藏經閣執事收養。單說他的資質,別的蛇部子弟幾乎都已突破入魔三重,甚至四重,他仍徘徊在入魔一重,遲遲無法突破。至於原因,江家人都知道,說好聽點江流雲天生沒有魔根,說白了一個字,傻。
江流雲整曰笑呵呵的,無論對上誰都是一臉憨笑,沒心沒肺,無比歡樂。
換在別的家族,這樣人畜無害的子弟也算討喜。可他所在的是江家,位於齊月國東南的出雲山莊,人稱“東南雲中魔”的邪道巨擘。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爾虞我詐的家族裡,怎容得下一個傻子?
幸好江流雲住在藏經閣,藏經閣每年只對於蛇部子弟開放一次,不少蛇部子弟爲了能獲取更高明的邪道武學,假意親近江流雲,讓江流雲偷偷去記他們所看中的功法,然後背給他們聽。江流雲爲人憨傻,可也因此心無雜念,記憶力超羣,每每讓蛇部子弟滿意而歸,江流雲自覺交到朋友,也很開心,笑容愈發燦爛。
再有利用價值的人,都有他的使用期限。
當大多數蛇部子弟都得到他們渴望的功法後,江流雲的利用價值越來越小,到如今,只剩最後一個——那就是成爲死亡試煉中的死亡名額。江家的死亡試煉三年一次,共有十三死亡名額,也就是說至少要有十三名子弟被殺死,取其腰牌爲證。獲得腰牌者不僅能接收死者的財物、待遇,擁有腰牌數量前三名者,還有資格晉升蛟部學堂。
把江流雲帶來死亡試煉,殺之,成爲死亡名額,這便是江流雲最後的利用價值。
神廟中一百多人裡,向江流雲求過秘籍的,沒有九十也有八十。
少年嗚咽着,眼巴巴的望向他從前以爲的“好朋友”們,卻發現他們一個個好像冰冷牆壁上的黑色雕像,冷漠、殘忍、無動於衷。少年的目光從求助變成失望,再由失望變成絕望,最終,他像風中的拔地草,劇烈顫抖起來,眼神空洞而茫然。
“傻弟弟,趁現在快向我魔乞願,來生投個好人家。”
右邊一夥人的首領,身材高大的江虎王,輕笑着向江流雲走去,手中的長鉤高高舉起。
火燭搖曳,廟外的風雨更大了。
百多名江家子弟面對高逾十丈的神像,低眉順眼,默契的吟唱道:“我魔慈悲,降仁降恩。我魔大德,降服衆生。我魔宿慧,恩澤萬物......”
神像前,少年人蜷縮着身子,癡癡的望向頭頂神像,嘴脣翕動,似也噥噥訴說着什麼。長鉤落下時,江流雲咧開嘴,擠出這輩子最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澄淨。
“轟隆”一聲,卻是天雷滾滾,從雨夜中劈落,直轟向位於海島山頂的神廟。
“不好,是雷打山,快走!”
一名江家子驚聲尖叫。
轉眼間,百多江家子弟包括江虎王在內,毫不猶豫的丟下江流雲,作鳥獸狀散,紛紛向山下躍去。
雷光劃過天際,明亮得彷彿一條紫色蛟龍騰挪盤旋。
江家子弟們在半山腰處站定,轉過頭,望向山頂焚燒在雷火中的神廟,目光遊離。
“虎王,你看你這事做的,都惹來天罰了。”適才神廟中,左邊一夥子弟的首領江文軒哂笑道。
“連老天都要代我出手,江流雲這傻子也不知前世造了多大孽。”江虎王撥開斗篷,遙望山頂火廟,幽幽道:“看這火勢,江流雲必死無疑。過會先派幾人上山取腰牌,我們各自紮營歇息,等明早就回莊,如何?”
“甚好。之前的約定還算數?”
“當然。十三塊腰牌,你我各四塊,其餘的,送給羽塵小姐。”
......
八根琉璃柱支撐的古老神廟中,此刻已是一片火海,只在神像前還保留少許乾地。
十六歲的少年人,江流雲,不知何時已經坐起。
此時若有人看到江流雲,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
少年人一頭烏黑的長髮張揚成千萬縷,飄騰在腦後,而他的身體更是異常古怪的離地三尺,漂浮在半空。在他全身上下,不時能看見遊走如蛇的紫光,發出嘶嘶的聲響,細細看去,才知那是雷電。
神廟外雷聲轟鳴,大火熊熊,迎接着傾盆大雨。神廟內,也是火光灼灼,神像、壁繪包括琉璃殿柱,都已被烤成橙黃色。
少年人靜坐半空,面無表情,膚色慘白,像在沉睡,更像已經死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轟隆”一聲,紫色的雷光從天而降,彷彿雷霆之箭洞穿了廟宇穹頂,射向那座長角獠牙的神像。
與其說是神像,還不如說是魔像。
雷霆閃過時,魔祇開眼,怒視天地!
少年露出痛苦的表情,面龐猙獰,隨後雙目遽睜。在他的右眼,空洞的瞳孔深處,竟有許多雷電在糾纏搏鬥,紫潮氾濫。
眼睛一閉一睜,江流雲的瞳孔恢復了人類的神采,可他的神態和之前那個憨憨傻傻的少年相比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飛揚灑脫,氣質不俗,目光中卻隱透幾分世故和滄桑。
“啪!”
少年控制不住身體,失去重心,從半空墜落。
他緩緩站起身,對着不遠處置身火海的銅鏡,把自己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端詳着,一遍又一遍。
大火呼呼燃燒,舞動如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雙肩輕輕顫抖起來,忽然之間仰頭狂笑,竟笑得淚流滿面。
“江家......紫辰帝武元年間,興盛於天闕大陸東南的江家......我柳雲竟回到萬年前成了邪道八大世家裡的江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