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同行爲伴,一路平安。
雖然有兩件引人垂涎的寶物在,但仗着鐵老爺子和練兒的名頭,果然見不到什麼人敢來打主意。經過了初日遭遇的種種意外波折之後,沿途行進就此變得一帆風順,連隊伍裡原本最令人擔心的鐵珊瑚也一直顯得很是平穩,除了練兒偶爾給那杜明忠一點臉色看看之外,每日真可算是風平浪靜到乏味了。
雖說有擺臉色,但並不代表練兒對那少年瞧不順眼,恰恰相反,有時候交談起來兩人還算頗爲投機的,但這並不妨礙她給對方臉色看。對此鐵老爺子甚是莫名,一度還在我與珊瑚面前猜是不是練兒對人家有意思,好在對此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的含笑不語,而鐵珊瑚難得地翻了個白眼,開口道:“爹爹,不懂就別亂說,練姐姐不會喜歡這種毛頭小子的,你這裡胡猜給她聽見,只會更對那人不客氣!”
珊瑚本性活潑,但自從出事以後,已很少見她有這麼生動的表情了,鐵老爺子就更是久違多年,當下大爲感動,把練兒之事拋到了腦後,樂呵呵捋須道:“那倒是,他倆年紀不對,玉娃兒是看不上眼這種雛兒的……倒是珊瑚啊,你年紀也不小了,這些年在蜀地有沒有新結識什麼瞧得上的人物?爹爹也好幫你做主啊。”
這一問纔是令人爲之一僵,鐵珊瑚頓時神情大變,老爺子卻還不明就裡,仍勸道:“我知道你如今一心要爲你珂姨報仇,不過女兒家,終身大事還是要考慮的,當年那姓岳的不是個東西,但天下英雄豪傑多了是,爹一定給你……”眼看他這邊越說,那邊鐵珊瑚的臉色越難看,生怕刺激之下她會有什麼不合時宜的舉動,自己又無法開口從中作梗,情急之中只得裝作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壺燙到了手,這纔算對付過去。
只是少不了被隨後而來的練兒又數落一頓,扣上了做事笨手笨腳的帽子,當着外人的面不好解釋,唯有苦笑了之,還得思忖着等事後要好好和練兒通氣,否則只怕是……
……但其實,哪怕通好了氣,練兒處理的妥當,只要老爺子還存了這念想,只怕也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吧。
連語言也失去了的自己,到時候又能做些什麼呢?
雖總覺得平靜之中孕育着種種不安,但畢竟眼前還是平靜的。一路跋山涉水之後,一行人終在春分鶯飛草長之時順利抵達了京城,這已是練兒同鐵老爺子第二次來此,卻是自己的第一次。正一邊感嘆一邊驅車進了城門,還沒等挑簾瞧一眼風景,便聽見前面街道上亂哄哄的,探出頭一看,正見到一羣官府打扮的人擡着一尊金身塑像,打鑼打鼓在街道上一路□□,聲勢弄得好不熱鬧。
熱鬧歸熱鬧,可再仔細一瞧,沿途上遠遠瞧熱鬧的百姓卻莫不是交頭接耳,神色憤恨。老爺子好奇心起,跳下馬車去打聽,過了一會兒滿面不悅地回來,唾了一口道:“真觸黴頭!我還當那尊像是哪路神仙,卻原來一幫京官給閹黨立生祠,那金身就是魏忠賢!一進京就見到這廝,太髒我的眼了!”
他罵得肆無忌憚,那杜明忠趕緊“噓”了一聲,低語道:“鐵伯伯小心,如今魏忠賢操縱朝綱,權傾內外,許多朝廷官吏都上趕着認賊作父,爲他做碑立典建生祠這種事,各地早已不稀奇,只是沒想到連這天子腳下也是一副德行……唉,鐵伯伯你義憤填膺也就罷了,卻千萬不能張揚,皇城到處是閹黨眼線,引起他們注意,對我們有百害而無一利。”
出了馬車聽得他們這一番對話,自己還算鎮定,至少已沒了第一次乍聞這名字的失態。說來也怪自己,這一世對閹黨閹患此類稱謂時有耳聞,卻多是過耳即忘並未細思,畢竟明末宦官百態數不勝數,心中覺得很是正常,反倒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個在後世早已變得太過戲劇性的姓名。
待到從他人口中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三個字,才明白過來,頓生恍然大悟之感。
卻也僅限於如此了。
無論此世還是將來,無論戲裡還是戲外,這個一提起就令所有人莫不是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其肉方能解恨的名字,除了最初的意外之驚,對自己而言委實沒有多大的震撼,正如面對某個名叫李自成的男子時一樣,他們在完成他們的命運,而我只是一名旁觀者,甚至連旁觀也不願意靠得太近。
如果一定要說對此有什麼介意的在乎的,那也只有一點而已。
那杜明忠在勸大家要小心收聲,卻怎麼管得住練兒?她雖不在乎俗世的正邪之分,但心中自有一套準則,何況平素又最不喜壓制自己情緒,如今眼見了這場鬧劇,這幫官員的醜態,臉上已現了怒容,再聽那杜明忠一說,就是惡狠狠一個冷笑,伸手便要往腰間摸劍,幸而我早有留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衝她搖了搖頭,練兒回首氣沖沖瞪過來,就這麼對我僵持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作罷了,只是顯得鬱悶不已。
如若此時自己可以開口說話,我只怕是會忍不住問她,問她此次我們上京只是爲了報仇對吧?不會再捲入別的什麼朝堂是非對吧?可惜不能開口,終究是將這些擔憂和疑問都一併咽在了肚子裡,並未真正提出來。
她說過了,她說過只願意一劍縱橫無拘無束,我將這句話記在心中,深信她會將這樣的信念貫穿始終,那便足夠了。
除了練兒,鐵飛龍顯然也對眼前一幕很是忿忿,卻畢竟更老練,只是一跺腳一揮手,道:“走走走,別看了!換個地方說話,再看下去我都幾乎要作嘔啦!”說罷領頭趕了車馬就往鄰街去。一行人穿大街走小巷,走到一處,突然聽老爺子叫了聲:“到了!”再擡頭一看,卻是一家門寬階高的大戶,頂上高懸一匾,龍飛鳳舞寫了“長安鏢局”四個大字。
練兒先前還神情不快了一小會兒,此刻見我擡頭望了那牌匾不解,又忍不住歪頭解釋道:“這家鏢局的總鏢頭,和義父有過一段過命的交情,上次我在京師郊外準備紅花鬼母決鬥前,就按義父的意思來過一趟找他幫些小忙,他還算是條漢子,這次想必咱們就在這兒落腳了,倒也不錯。”
“什麼叫還算?他就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上次我們爲圖方便才住郊外,這次要在城裡打探消息,這兒就再合適不過了。”鐵飛龍過來笑着接話,邊說邊舉手扣門,從裡面出來一個雜役,想必是認識鐵老爺子的,剛一照面就大呼小叫就往裡面跑,應該是通稟去了。
就在這當口,那杜明忠卻湊上來,背了包袱拿着兵器雙手一抱拳道:“鐵伯伯,練女俠,諸位,見你們在京中有朋友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恕晚生不能再相陪,爲了方便打點疏通,我要去舅父的門生那裡落腳,就此告辭了,這一路的照顧,晚生銘感五內!”
鐵老爺子本想在留他一陣,說待會兒親自送他,卻被杜明忠婉言謝絕,道一路聽不到新消息實在擔憂,還是早去早安心,練兒在旁微微笑道:“你去賄賂那幫奸猾之輩求情,我看未必有效。”這少年嘆了口氣道:“也只能是盡力而爲了,舅父待我不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將來也許還要請你們幫忙。”
說罷他一一揖禮辭行,最後到了我這裡,那一揖不知爲何就行得更深些,再擡起頭時,略猶豫了一下,彷彿下定決心般,誠懇道:“那時冒犯了,這一路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彌補,只是姑娘你瞧着實在不像是武林中人,江湖上風大雨大,萬望保重!”
他這一誠懇不要緊,但見練兒面上的微笑當時就換成了冷笑,好在那杜明忠辭行完了轉身就上馬而去。他前腳剛走,後腳那鏢局大門已然吱呀一聲門戶大開,一名四十來歲的偉岸男子奔在最前面,人未到聲先至,口口聲聲叫老爺子爲鐵老,看神色歡欣之極,想必正是前面練兒口中的那位總鏢頭了。
此人既是鐵老爺子的至交好友,接下來一切便順理成章,他聽得我們要住這裡,很是喜不自勝,迎進門來就是種種殷勤招待,一邊安排上房,一邊吩咐擺晚宴,道要好好幫我們接風洗塵一番。
說到接風其實倒不必,不過這一路過來,身爲女兒家倒是真想要洗洗塵,所以乘着晚宴之前那點時間簡單的沐浴更衣了一番,兩三下收拾好出來,以爲自己已然夠快,卻見到先一步完成的練兒正清清爽爽的在前屋對鏡梳妝。
說是梳妝,其實她生性怕麻煩,平素也不過就是梳順了頭髮束起來了事,習慣性地走過去想要幫忙,一靠近才發現,眼前人正悶着有些不高興哩。
有了這發現,就無奈地笑了笑,算起來今日自己得罪練兒的無非就是兩點,一是之前阻攔她當街出手,不過此乃意氣用事,她過後應該還不至於太介懷纔對。那麼就是第二點了?但那件事,我可是最無辜的啊……輕嘆了一聲,只得一邊委屈一邊笑着輕輕將她摟在懷裡。
“我知道你沒錯,可還是忍不住生氣!”果然,摟了沒一會兒,練兒自己就坦白了,大約覺得這樣被摟住有些弱勢,面帶不滿地站起身,轉而與我面對面,對上了視線後,才一本正經道:“我就是惱你身邊有亂七八糟的人,以前不很明白,現在算是知道了,這就叫吃味,都說喜歡一個人纔會吃味,所以你就算沒錯我也可以氣,對麼?”
她倒是理直氣壯得緊,失笑了一聲,只得點點頭,湊上前去吻了吻她脣角,不可否認,面對這種吃味,心中雖然有些無奈,但其實是欣喜更多,只是不忍見她惱火,理應要先安慰一番。
在自己的安撫之中,練兒動了動嘴,似還想抱怨些什麼,最後卻作罷了。
這般兩人忙裡偷閒得享了片刻溫存,不一會兒就有下人來請,前廳早備好了豐盛的宴席,一頓酒足飯飽後,纔是進入正題的時間。酒席中已得知這長安鏢局的龍總鏢頭曾被鐵老爺子保全過身家性命,所以對老爺子十分感激,說起話來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提及仇家時,難免就問及朝中情形,這下惹來總鏢頭連連嘆息,道京畿重地已被閹黨一手遮天,他們對外把持朝政殘殺異己,對內勾結了皇帝的乳孃客氏,早肆無忌憚。到了現在,凡一切正派大員,都被冠以“東林黨”的帽子,成了罪名,他們閹黨自稱正人,而把東林黨貶爲邪派,設了名單準備一一害之。前一陣子以楊漣爲首的幾位大臣上疏劾閹黨廿四條大罪,結果反而被打下大獄,那幾位本就是名單中排列前茅的人物,只怕這次難逃大劫云云。
練兒之前還閉口不言,聽到這裡卻一拍桌叫道:“哎呀,可惜了那枝千年何首烏!”惹得那龍總鏢頭滿頭霧水道:“什麼?”練兒卻再笑而不語,倒是一旁鐵珊瑚默然站起身來,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話,她道:“既如此,今夜我想去瞧那楊大人一趟。”
珊瑚之前心心念唸的只有報仇,如今突然鬧這麼一出,實在是讓人不明就裡,自己正莫名之際,卻見練兒和鐵老爺子並不顯得怎麼吃驚,倒是那龍總鏢頭道:“北鎮撫司大獄,非比尋常所在!姑娘不可造次。”卻被鐵珊瑚搖頭道:“三年前我與嶽……大哥逗留京中,曾投在楊大人家中,也算受過照顧,今後我也不想再虧欠誰的情,有恩有怨,都趁這一次還了吧。”
她說得平靜,旁人聽着卻有些滄然,我與練兒是明白的,鐵老爺子卻約莫會錯了意,以爲她還放不下那嶽鳴珂,看了女兒半天,才搖搖頭,捋須嘆道:“也好,上次你在京中,確實受了不少楊大人的照顧,爹爹今夜就陪你走一趟,也算了結一樁事。”又對那龍總鏢頭道:“至於那幾個仇家,還望賢弟多多打探,看他們回京了沒有。”那總鏢頭自然連聲擔保。
珊瑚和鐵老爺子都不是拖泥帶水之輩,說幹就幹,當天晚上便換了黑衣,打算直採天牢。我本以爲按練兒的性子,絕對會要求加入,私下都準備好了,卻見她只是笑嘻嘻負手出來,竟沒有提出同行,反而對鐵家父女道:“有義父在,此行必然不會有礙,那楊漣雖是個好官,可惜更是個冥頑不化的老古板,我與他不對盤,不去也罷。你們若能見到他,就代爲轉一聲口信,說他兒子如今平安無事就好。”
聽她講得頭頭是道,鐵老爺子也並未多想,相互又交代了幾句話,就和鐵珊瑚趁着夜幕急匆匆出發了。他沒生疑,可自己站在一旁聽了入耳,卻覺得明顯有問題,就算練兒和別人再不對盤,但有熱鬧不湊,有險不探,有架不打,卻是與她性格萬萬不符的。
果不其然,鐵家父女剛走,但見練兒就閃身進了房,自己不敢怠慢,趕緊跟進去一看,卻見她正解了衣衫,赫然也在換夜行衣。她見我急急忙忙進來也不覺得有什麼,手中繼續動作着,只是對那桌子努了努嘴,笑着示意道:“傻呼呼立着做什麼?還不快將桌上的衣服也換上,今夜啊,義父他們去大獄,我就帶你去皇宮!”
總之先更一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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