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們說,這丫頭怎麼如此一意孤行?又是何苦來着!”

當嘆出這一句話時,鐵飛龍正坐在牀榻邊眉頭緊鎖,面色頗爲不善。和他相比,那榻上安然閉目的人反而顯得平靜,除了額上細細的汗水和那明顯青腫的小腿外,神色看着倒像是普通的安睡一般。

鐵珊瑚在外跪了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除了最初下跪時的那番話,幾乎都是沉默不語着,至多補一句“女兒心意已決”,無論旁人怎麼說怎麼勸,她只將這話反覆掛在嘴邊,若有誰欲伸手來拉,便強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大有軟硬不吃的架勢。激鬥之後她本就屬強弩之末,旁人也不敢真和她硬抗,鐵老爺子到底心疼閨女,對峙了半晌,終於還是跺腳應了下來。

老爺子這邊剛鬆了口,那邊鐵珊瑚也似到了極限,聽得老父應承了,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就癱倒在地失去了意識,頓時引得大夥兒又是一陣忙亂。未免人多手雜,練兒親自將其抱到另一間廂房中,龍總鏢頭也請了人來診斷,好在多是外傷,連看着頗嚴重的腿上那一擊,診下來也只是傷及筋骨,幸未斷折脫位,無需正骨理筋,只要假以時日好生調養就能保無礙。

這一番診斷下來,令人多多少少鬆了口氣,但鬆了氣並不代表放下心,正如答應了並不代表想得通。鐵飛龍其實還是頗爲鬱悶,他一不吭聲地守着昏睡的珊瑚,過一會兒,待到屋中只有幾個貼心之人時,就終於忍不住開口嘆息起來。

“……當真是孩兒大了自己有主意,做爹的也沒辦法了。”老爺子悶聲道:“之前阿瑚拼上性命也一心要復仇,這個我倒還懂,畢竟九娘與她如姊如母,情分非他人可以取代……但是,天下好男兒多得是,她怎麼對那姓岳的也如此執念?錯過一次姻緣,竟說再難起波瀾……唉,之前她說此生不嫁,我還道是氣話,早知如此,當年在西山就是打斷那姓岳的腿,也該迫他應承了這樁親事啊!”

在屋中聽他這一番感喟的,除了我與練兒,也就一個龍總鏢頭,龍總鏢頭他對過去發生的事最多不過一知半解,當然是插不上什麼嘴,只拿諸如“兒孫自有兒孫福”一類情理話不住勸鐵老爺子放寬心,畢竟,再怎麼着也總比逼得閨女想不開來得好,來日方長,沒準將來自有轉機也不一定。

雖說意外於老爺子會將珊瑚的心灰意冷將嶽鳴珂聯繫起來,但此時由得他去誤會,沒準倒是最好的發展方式……或者也同樣是這麼想的,所以自之前抱鐵珊瑚進屋之後,練兒就在旁一直沒怎麼吱過聲,見龍總鏢頭好言相勸時,我本以爲她也會禁不住上前搭話,畢竟雖不擅長勸人,但保持沉默頗不符她素來的行事風格。

又過了小片刻後,練兒倒是終於開口了,不過此情此景下,她的第一句話卻是轉頭對我這邊道:“你還呆呆立在這裡做甚?之前算是不放心珊瑚,如今珊瑚妹妹都歇下了,你還磨蹭個什麼?莫非是在等我陪你回屋去上藥麼?”

“……”這對話內容與預想的大相徑庭,倒教人一時無從反應,反而是鐵老爺子那邊聞聲先醒悟過來,當即收拾了心情,回過頭來關切地道:“是了,竹娃兒你也受苦了。這傷雖說都在皮肉,但該小心還是得小心,此事總算都了結了,阿瑚無礙,你也該快去清洗包紮一下才對。玉娃兒你也一起過去,兩個人搭把手方便些。”

“知道啦,義父你照顧好珊瑚就成,她的事就不勞您操心了,我自然有數的。”練兒嘻嘻一笑,推了我就不容分說往外走。其實也沒什麼可分說的,被這兩人一提醒,之前忽略掉的那點小傷痛還真似乎火辣辣復甦恰裡,自己也樂得就坡下驢乘機歇手,稍稍對那二人點頭示意後,順勢就和練兒一道走了出去,邁門檻的時候,還聽得老爺子在對龍總鏢頭囑咐道:“達叄啊,要不你也去看一看,雖說杜侄兒已悔不當初,可我還是不怎麼放心留他一個人在慕容老弟那兒啊……”

話就到此爲止,隨着厚重的門扇吱呀閉合,裡面的聲音也就聽不見了。

事情當真就這麼全了結了麼?或者,只是告一段落?

這答案誰也不清楚,自己不清楚,練兒當然也不會清楚,苦於無法當即彼此交流,出得門後,一路上都只能洗耳恭聽練女俠單方面揶揄這樁事。聽言下之意,彷彿練兒也覺得就這麼放過慕容衝有些便宜了他,卻又顯得不太介意,在老爺子和珊瑚之間不偏不倚,態度倒是十分中立,換句話說,就是並不怎麼真得在乎。

我想,這大約是她自幼將生死相競看做萬物常態,所以縱然你死我活廝殺幾場,反倒不似常人那麼耿耿於懷地記仇吧?這麼理解的話倒也算說得過去,但一對上那眥睚必報的小性子,又覺得很是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默默記下這又一筆發現,心情不知怎得就忽悠悠好了起來,引得練兒狐疑地瞥過來幾眼,似乎正待想發問,這時卻迎面來了一個人。

“二……二位姑娘好。”迎面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鐵老爺子口中還提及的不怎麼令人放心的杜明忠,他低着頭,在一位鏢局漢子的帶路下往這邊過來,老遠見了我們,趕緊抱拳長揖,恭敬招呼之餘,神色透着難堪。

“你不是在照顧慕容衝麼?一會兒又亂跑到這兒來意欲何爲啊?”練兒見狀應了一聲,嘴上雖勾着笑好似全不介意的打招呼,腳下卻往前搶了一步將我攔在身後,有意無意給人一種防備的模樣,杜明忠看在眼裡也不敢再上前,就停在兩步開外尷尬道:“兩位莫誤會,在下並非亂跑,而是特來尋鐵伯伯的,既然在這兒遇到,也就順便向二位姑娘告罪請辭則個。”

“哦,請辭?你要走了?”練兒聞言,脣邊的笑意就少了些,杜明忠也顧不了那許多,一味低頭抱拳道:“是,今日種種,杜某慚愧,幸未鑄成大錯,卻也再無面目留下來,此時逗留片刻,也只爲有始有終……慕容大人雖失了不少血,但有靈藥坐鎮,傷勢並未惡化,接下去只需按時煎藥服用,定能逐步好轉,至於那首烏的禁忌與要點我也寫好了單子,可保用藥無虞……”

隨着他一番解釋,練兒笑容漸淡,眸中冷意也漸減,這時候才顯出不悅神色,無形的壓迫之感卻不似剛剛那麼強了。聽到未了,她手一擺皺眉道:“這話你說給義父聽去,對我們講做什麼?我也不管那許多。你雖有情非得已之處,卻也是真做了忘恩負義之事,害我親近之人,按理說不該輕易甘休,不過看在總算沒出大亂子和那千年何首烏的份上,我才勉強承你個情,承情歸承情,卻沒什麼話可多說,從今後你好自爲之吧,不再相見最好。”說罷也不待別人迴應,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徑直大步走開了。

擦肩而去,走出老遠再回頭一看,那少年仍是向這邊低頭抱拳,躬身不動,不知此人心中是何滋味,只希望他能明白,練兒的看似不留情面,其實已留了最大限度的情面。

這偶然的遭遇和對話似乎影響了某人的心情,以至於接下來的一小段路,我倆都是在沉默中走完。練兒走的很快,三步並作兩步回到我們暫居的小院,一把推開廂房的門,拉人進來後又反手關好,然後自顧自去從櫃中取出自帶的藥瓶藥包,頭也不回道:“還立着做什麼?桌上有水,自己先把傷口洗一洗也不會麼?”

這話本身沒什麼問題,聽語氣卻有些頗沒好氣。不知怎麼又惹嗔了她,手搭上衣襟,在依言而行和自作主張間徘徊了一下,還是決定先過去探個究竟,至少先將那無名火給安撫下去爲妙,畢竟這一天裡惹她窩火憋氣的事發生了不少,自己試問做不到裝糊塗到底。

放輕腳步,雖說仍然逃不過她的耳朵,但至少能借此來表示心中情感。小心翼翼的靠近,張開雙臂,練兒倒是沒閃躲,一動不動讓人順利摟住了她。

懷中的纖細與柔軟,無論擁抱多少次都能讓人生出此世足矣的嘆息,尤其是在風波與兇險過後,縱然不信鬼神如自己,也會油然而生感謝之心,雖不知感謝得是冥冥中的什麼。

因之前和總鏢頭交過手的關係,練兒的髮飾有少許亂了,幾縷青絲得以調皮肆意地繞在耳邊。雖今日出了許多風波,此刻卻其實不過將將正午,院中日頭正盛,即使透過厚實的窗櫺紙過濾也未見得削弱多少,暖色的日光正好映這一塊兒,將那耳廓變成了薄紅,襯上光線中彷彿透明的絲絲髮縷,令人移不開眼,倏忽間就好似體內也被什麼掃過,撩過得心中生癢。

敵不過這癢意,早忘了之前做過什麼打算,只知情不自禁湊上前去,輕輕吹一口氣,請開那幾絲自在調皮的妨礙,就如願以償地品到了那片溫熱透光的薄紅。

並不是存心挑逗或別的什麼,只是單純想觸碰而已,就彷彿意識深處的動物本能。

似沒料到會有如此的展開,練兒在第一時間裡縮了縮肩,喉中發出一聲含糊的悶哼般的輕響。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在任這邊放肆了小片刻之後,果斷屈肘反手按住我額頭一抵,一甩頭髮轉過身來,將什麼塞入我手心的同時,眯眼道:“看來這些傷果真是無礙,才讓人你前腳對那姓杜的一步三回頭,後腳又有閒情逸致來撩撥我,所以這藥啊,還是你自己上吧。”說罷一勾脣,飄飄然拂袖而去。

……原來是氣這個麼?苦笑一下,低頭看看手中調配好的藥膏,再一瞥那匆匆離開時愈發殷紅的耳朵,又換成了會心一笑。只怕生氣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吧?這纔回過神來自己剛剛做了件多大膽的事,練兒是何等的性子?撩撥她純屬火上添油,她若不離開,只怕這藥才真正是上不成了。

如此也好,算是歪打正着,原本身上的這些個細細碎碎的皮毛小傷,我也不願意讓她一一過目查驗。

屋中安靜下來,連光線也似幽然了幾分。獨自寬衣解帶,先去桌邊,就着那銅盆中的清水將傷口清潔了一下,雖然將已凝住的傷口用水沖洗很是刺痛,但考慮到那鋼刀在地上扔過,沾有許多泥沙,所以這一步不做是不行的。小心弄完後再順便擦拭了一下身子,去了汗水污漬,就頓感神清氣爽不少。

接下來才輪到上藥包紮,這次算是經歷幾次危機中代價最輕的一次了,除了體內氣血不適外,肩上的那一處針傷已算最深的,不過這傷口再深,說到底也不過是一處針眼而已,何況練兒既有意爲之,自然全避開了經絡要害,所以瞧着反而不如臂上那被削掉一小塊肉的傷處嚴重。

常言道久病成良醫,受傷亦是如此,在江湖待足了這麼些年後,自己處理這些小傷小痛的手法也是越見熟練,在坦然的逐一確認並處理好手上兩處患處後,就只剩下了頸側的一道小口子。

這小口子是做人質時被擱在脖子上的鋼刀劃拉出來的,不過是淺淺的威嚇性質,倒沒什麼,只是因爲看不見,處理起來就麻煩了些。剛剛用水清潔時倒可以靠摸索,但上藥還那麼做的話則可能把藥膏蹭得到處都是,所以自己站起身,自櫃中取出一片銅鏡來,希望這模糊失真的東西也能多少發揮些作用。

微光一閃後,澄黃鏡面中映出了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此世沒有那許多便利手段,再加上有意無意的迴避,迄今自己對這個身子的認知和認同感,仍遠遠低於另一個過去。在盯着那雖稱得上乾淨端正但遠不如練兒驚豔的五官發了片刻呆後,就逼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應該集中的地方。

這銅鏡再是打磨,果然也稱不上多少清晰,偏生傷又在脖頸側,瞧着甚彆扭,一手持鏡一手拿藥,照了又照再三比劃才總算是敷了合適的分量,如釋重負籲口氣,正待想進一步做包紮處理,卻在放下鏡子之後,恍恍惚惚生起了一絲不妥感。

不妥……不協調……什麼地方有點怪異的感覺,但,會是哪裡不妥而怪異呢?這種近乎直覺的感受本身就很奇怪吧?

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了這感覺再一次拿起銅鏡查驗,只是,並沒有什麼不對之處啊……頸側那道不起眼的小口子確確實實已敷好了藥,藥膏是練兒親手調勻的,藥是上好的藥,一貫清清涼涼的十分舒適……

疑惑之下,視線移動,其餘地方也沒什麼異樣,脖頸上就這點小傷,數月前咽喉處的那處傷勢早已經癒合,只留不起眼的淡淡痕跡,若非知道這一處存在,在模糊泛黃的鏡面上幾乎根本瞧不出來……因爲上藥不便,這道傷從頭至尾都是練兒在幫我處理,她很仔細,以至於到如今指腹觸上去,只有肌膚的滑膩潤澤,全沒有那……

等等,沒有……

沒有……

“……啊!”

終於發現了癥結所在,當意識到時心頭驟緊,背脊升起一股涼意,腦中嗡地成了空白。

幾乎與此同時,身後“砰”地響起!練兒風一般闖到了眼前,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聽到她的聲音,心慌不禁更甚,即使身陷險境也沒有如此慌過手腳,不知所措之下反而令人表情全無,只能張口結舌呆在當場,直直看了眼前人。

眼前人的表現倒比我這邊好很多,練兒左右上下打量了打量,或是判斷沒什麼異樣,再開口時,人已經鎮定下來,卻並未惱怒,連抱怨也沒有,只盯住我的眼認真道:“剛剛那驚叫,是你的吧?能出聲了?”

驚叫?出聲?不太明白,剛剛自己有過出聲麼?等等,現在的問題不是這個……糟糕……應該快出去……腦中一團亂,此刻面對這認真的目光只能讓人感覺更……更心虛。

她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情,練兒索性將雙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透過薄薄的單衣能清楚感覺到她的體溫,她就這麼盯着我,眼中透着絲絲喜悅,道:“沒錯,雖很短促,但剛剛就是你的聲音,這裡沒別人,我也絕不會聽錯!來,再開口試試,剛剛怎麼了?告訴我。”

告訴?此時告訴了你纔是要糟吧?絕對不能說,就算什麼都不瞞練兒,這件事也絕對不能說……應該悄悄的……嗯,悄悄的,也許……

理智一直在這麼告誡自己,腦內警鐘不停迴響,分析得出的利弊讓自己想保持沉默到底,但一方面,練兒那清澈的,泛着期待和喜悅的眸子卻如此之近,近到能將魂魄吸進去。

她是我在這世間最信賴的人,她最不喜歡被矇在鼓裡,而這是一件與她有關的,說大不大說小也絕不小的意外之事,至少對自己而言,沒有幾件事會比之更惡劣了,惡劣到心中都有些發憷。

“……練……兒……”最後,鼓起勇氣,彷彿拉扯破舊的風箱般,從喉中一點點擠了沙啞不堪的聲音,這是久違數月的能力,自己卻半點高興不起來,比聲音更不堪的是此時惶惶的心情:“練兒你……”無力地扯開衣襟,乾巴巴對她道:“……可有……看到過……你……送我的……那條……墜子?”

是了,這便是不妥之處,這便是不協調之處,頸間與鎖骨處皆空蕩蕩的沒有了分量,那自得到後就不曾離過身,始終伏於肌膚上的一道纏繞了赤線的白,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求鞭策…………m(_ 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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