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嶽
凌姨,從此以後,我便喚她師父了。
跟着她,心中仍是不安的,我知那時她願意收徒更多隻是負氣之舉,所以一路跟隨都小心翼翼,就怕什麼時候她一旦後悔將我一棄了之,到時候天大地大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後來相處久了,才發現是自己多慮。
師父說一不二,是個性子極倔強的人,她收徒或者只是一時意氣,但收了便真是將我當徒弟相待了,她帶我雲遊四方,風餐露宿居無定所,但每日都必定撥出一兩個時辰來做練功之用,督促着我從站樁拉腿到運氣打坐,教導的事無鉅細,連細枝末節都會叮嚀囑咐。
她對我的評價我一直都記得,何況心智成熟知道輕重,因此每每練功時格外用心,只盼着勤能補拙,閒暇時也不敢怠慢,她休息我便去尋水,她捕獵我便管烹飪,倒也沒有半點不適應,反而做興起了會恍惚覺得回到了揹包客的歲月,偶爾因此忘了分寸,做過了火,也曾惹得她疑惑,不過自然是想不出什麼所以然的,最後都歸到山裡孩子的原委上去了。
整整一年,我隨她走遍許多地方,卻常常是在荒山野嶺人煙稀少之地逗留的多,繁華鬧市罕少駐足,這讓我隱約覺得她應該是在躲避什麼,卻也只能在心裡猜測。
平時,除了教導我的那兩個時辰之外,她是很少有話的,更不曾說起過她的事情。
我學的是什麼,她不說,我也不問。
她的全名是什麼,她不說,我也不問。
終於有這麼一日,在峰巒疊嶂的西嶽之巔,她負手看着那雲煙瀰漫的山谷良久,對我說了一句:“你我師徒就在這裡安定下來吧。”
我點頭稱是。
我們尋了幾處地方,終於在山腰間尋得了一塊好地,那裡僻靜偏遠人跡罕至,偏偏有一處古洞頗爲深幽,洞口風景也是極佳,師父很滿意這處地點,以手中寶劍將適合的石材削成石几石凳,最後更飛身在崖石上刻下了黃龍洞三個大字。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出劍,更是第一次見到所謂削石如泥,本以爲誇張的場面親現在眼前,不禁有些咋舌,原來自己真是拜了一位高人爲師。
之後下山採購了糧食被褥,又添置了一些用具和厚衣,終於趕在入冬前有安定之所。
定居的當日,她將我喚到跟前跪下,我看她神色嚴肅,當下畢恭畢敬依言而行,隨後她沉默良久,終於鄭重其事的開了口。
自此,我才知道,她原名凌慕華,所學融百家之長視同自創,是以師承不必追溯,如今在此定居,正是欲精煉所學,百尺竿頭更進一層,開創出一派獨步天下的劍術來。
“纖兒啊。”她喚我:“也因如此,爲師不會再如當初那般督你用功了,不過好在你一直勤勉自覺,又聰慧過人,雖然根骨普通了些,但正所謂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入得我師門,就當不負爲師所望,明白嗎?”
彼時我已經練功一年有餘,尚處入門階段,託了應試教育的福,凡是需要背誦的那些個口訣劍訣都能背個滾瓜爛熟,對招數的記憶比劃也到位,想來因此留下了個聰慧過人的假象,也讓她對我懷抱了期望,不過終究是一代宗師,另一面,我運氣打坐進展緩慢的真相也是瞞不下的,所以纔有這番鼓勵吧。
初衷一直未成變過,心中既沒什麼雄心壯志,也不想做什麼所謂高手,可這份期待卻不得不接下,她給了我多少,我自己該清楚。
那以後,師父便常常開始閉關。
山洞的最深處給她又開出了一個小石室,室內不大,外面以兩塊岩石並列,輕易看不出來,看出來也輕易挪不動,她在其中參悟武學,動輒十天半月纔出來活動手腳,順便看我所學精進如何,偶爾也會去獵些食材回來,隨後一股腦的交給我這弟子去收拾善後,或是一年多習慣成了自然,似乎也不覺得把生活瑣事交給一個孩子打點有什麼不對,我樂得她不生疑,坦然將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開冬後,華山開始陸陸續續的飄雪。
一開始,還能饒有興趣的觀看那美不勝收的巍峨雪景,但雪勢一場場漸漸由小變大,終於在隆冬臘月連颳了三天三夜的鵝毛大雪,一時間寒風摧木,嚴霜結石,溪澗凍流,積雪沒膝,整個華山都被封在了白雪皚皚中。
未料到會有如此大的雪勢,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好在洞口通道本是曲折的地形,加上我用樹枝和獸皮臨時綁了兩個擋牆,總算起得到遮風避寒的作用。而洞中備了厚衣,儲糧積薪也充足,偶爾冷急了還能從外洞移兩塊火炭來升堆火取暖——我是不敢在內洞一直燃火的,師父也認爲不必——雖然我倆的出發點不同。
縱如此,苦差事也還是有的,譬如清積雪,再譬如鑿冰取水。
我把自己裹到厚厚,再拎了木桶在雪林中艱難行進,遠遠看來或者像一隻笨拙的小號棕熊也沒準,師父總說習武之人可運功禦寒,可惜她弟子不爭氣,裹成了熊也還是冷的顫。這一日倒沒有下雪,但仍在颳風,偶爾將枝頭的積雪抖落進脖頸裡可真是沁骨的涼。
好不容易到了溪澗,水流早已凍了結實,走到當中,運口氣,舉手中鐵釺鑿個數下,冰層便碎開成了塊,再將碎冰一一裝入桶中帶回去儲起,以備需要時化開來用,這是每隔幾日便要重複一次的事,對如今的我而言,算是最吃力的一件重活了。
終於裝滿了桶,我挺直腰,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決定先喘口氣。
雖然很累,但心卻是安寧的。
四周圍安靜極了,放眼望去到處銀裝素裹,樹木山石都冰雕玉塑一般美麗,加上此地是谷底,幾乎無風,一旦我的敲鑿聲也消失後,這兒就靜的簡直連時間都被凍結了似的,只有呼吸聲還證明着我這個生命的存在。
可漸漸的,隨着呼吸漸緩,彷彿還能聽到別的些什麼。
一開始,以爲是自己搞錯了,畢竟在極安靜的環境裡往往容易出現幻聽。當然也可能是雪的滑動,山石的滾落,甚至是樹枝承受不住重量而斷裂,無論哪種,都會造出奇怪的空谷回聲。
但,不對勁!
我跳起來,左手握緊鑿冰的鐵釺,右手拔出了腰間師父贈的短劍,緩緩警惕的打量着四處,留心每一點蛛絲馬跡——那聲音時有時無,出現的時候雖然輕微,但短促而富有節奏,似微弱的鼓點一般,分明像動物的腳步!
右手處,不遠的雪林中似乎是有什麼在動,無法確定,也不敢貿然去查看。
空氣中隱隱泛了一股腥味,或者只是錯覺,但分明感到那頭也有視線盯着自己。
時間點滴流逝,這般嚴寒的天,僵持了不多久四肢就漸漸有些木了,我不知這樣的情形還要再僵持多久,正有些焦急,考慮是不是索性大膽上前,或者只是虛驚一場。
萬籟俱寂中,忽的,一聲長嘯悠悠破空而來。
那嘯聲高昂悠遠,幾經起伏轉折,末尾收做低沉,竟震樹上積雪都跟着撲撲簌簌抖落,一直與我對峙的東西聽了嘯聲就彷彿得了號令,毫不猶豫的轉身奔向雪林深處,連行蹤也不再刻意潛伏,奔跑中帶起的雪塵如滾水般翻騰瀰漫,良久方散。
因雪塵的干擾,我依舊沒看清自己遭遇了什麼,但我很確定自己聽清了。
那哪裡是什麼長嘯,那分明是一聲狼嚎。
當初在西嶽擇居時,我與師父是刻意避開了虎狼出沒之地的,這小半年也一直過的風平浪靜,如今卻這般突然的在居所附近狹路相逢,不由得讓我有些愕然。
更不妙的是,之後幾天,每入深夜,那蒼涼的狼嚎即使在山洞中也能聽得分明。
我頗有些不安,唯恐哪一夜狼羣就尋着氣味進到洞中來,卻偏巧這幾日師父都在閉關,我眼中的大事在她都是小事,自是不能打擾的,唯有自己提起精神,晚上抱着短劍只睡五分熟,隨時留意洞口有沒有什麼異動。
這樣熬了三夜,第四天師父終於出了關,我當下將此事稟報了上去,她聽後思付了片刻,淡然道:“想來是近日連番大雪令得獸羣無處覓食,爲飢餓所驅,這才換了地盤,且看看再說吧,若是離黃龍洞太近,倒也容不得它們撒野。”
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聽這麼說,也盼着獸羣遠遠離去兩不相干,可偏偏當天夜裡約二更時分,狼嗥非但不息,反而此起彼伏,感覺倒比前幾日來得離洞更近了些。
師父也不多言,徑直自牀榻起身,披好外衣,便仗劍而出。
她出去時未交代什麼,是以我也不好輕舉妄動,只升了火堆在洞內繃緊神經候着,可左等右等卻總不見她回來,之前我忘了數數,拿捏不準時間,再聽外面狼嗥比之前已輕了許多,估摸着危險性不大,有些等不住,就也拿了一把火走出了洞外。
洞外寒氣逼人,正是溫度最低的時段,連月色灑在雪地上都泛得是冷冷的光,我不敢走遠,只在附近巡視查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的尋到了兩具狼屍,都是雙眼圓瞪一劍斃命,顯然是師父的手筆。
我看那狼創口深淺正好出血極少,想來師父對付它們應是遊刃有餘的,放下了心,便想退回洞裡。
就在這時,風中送來了隱隱約約的聲音。
初時心中一驚,還以爲鑿冰取水時的遭遇又來了一次,趕緊拔劍在手背靠崖壁,舉火把對着黑暗嚴陣以待,可等了半天不見什麼動靜,再豎起耳朵仔細聽那風中的響動,卻不似什麼狼嗥,反倒更像是孩童的哭聲。
這下更是奇了,這荒山野嶺又是大雪封路,來了狼還好說,怎麼會有孩童依依呀呀的哭泣?
霎時腦中涌出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怪念頭,生生把自己給嚇了一身冷汗。
此刻只想快些退回去,真要走卻挪不動步子,雖然看似弱小,但骨子裡畢竟是活了二十餘年的成人靈魂,我自問做不到對荒野裡一個孩子的哭聲充耳不聞。
咬咬牙,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舉着火把,一步步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挪去。
作者有話要說:不求好評,但若有人看,能不能讓我知道?≧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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