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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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傳來了街道上打更人的響動,一慢三快的梆聲,一下一下彷彿敲在心裡。

就睡在窗邊,可今夜並沒有月光,屋裡和屋外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卻保持着沉睡般均勻而緩慢的呼吸聲。

偶爾有一點微風從窗縫中吹來,倒是恰到好處的起到了提神效果。

入睡熄燈之前,也曾經猶豫過,手放在窗框上,最後卻變作了撣灰的小動作,對未知的變故雖心中忐忑,也全不信任,但總得來說,今晚若能橫生些枝節未必不是好事,所以這險,說不得要冒一下。

然後一直等待,可直到現在,卻什麼意外變故都沒發生。

於是,果然還是該按自己的原計劃行動嗎?此時已是四更時分,再不行動就晚了,而這一路上的恭順妥協,不正是爲了今晚才做的佈局鋪路麼?念頭轉過,就微微動了動,發現自己的呼吸驀地快了些,趕緊又停了動作調整。

必須承認,今日紅花美婦打坐時露得那一手聽音辨微,對我心理影響甚大,本以爲是絕佳掩護的這片黑暗,如今似乎變做了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總覺得自己此刻一舉一動都可能被她察覺,加之投宿時那一番若有若無的提醒,就彷彿洞悉了我的心思一般。

但另一方面,卻不信,不信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她還沒有睡熟,明日惡戰在即,養精蓄銳是爲必須,何況我對自己動作的輕巧安靜,還是有些信心的。

這信心,來源於練兒,她雖不似這紅花美婦武功高深莫測,但天生有獸一般的警醒,我長期與之同住,偶爾喝水起夜,爲了不打擾她休息,早已經學會了如何儘量讓動作化於無聲無息之間。

說不得,今晚只好賭上一賭,否則自己誰也對不起。

早有準備在前,熄燈時存心做出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實際卻是一身整齊,現在只要能翻身下牀,到臨街的一邊推開窗戶,輕輕飄身而下,便是成功了踏出第一步,那時什麼意外什麼變故,都可以拋到腦後了。

最後將細節在腦中演了一遍,終於到了孤注一擲之時,我控着呼吸,悄然想要坐起身來,微微用力之下,撐起一半,竟又頹然一軟!

心跳驟快,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開始,失了力道!

不敢相信眼前的局面,硬是嘗試加重幾分手勁,還是不行,手腳都是軟綿綿的,不動還好,一動之下越發軟弱無力,甚至逐漸感覺整個人都頭暈眼花起來。

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強抑心跳,硬來不行,就勉強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察探,這才漸漸感覺的室內空氣貌似有那麼些不對勁,按理說這等人來人往的客棧,爲了去味除臭,房間裡有些淡淡的薰香氣是再正常不過,可如今細細體會,才覺得這香味若有若無間,似乎與普通薰香有些迥異。

察覺到這點,霎時各種熟悉不熟悉的花樣名堂都涌進了腦中,我看向黑暗那頭,自己一夜清醒警覺都還是着了道,她沒有我驚醒,想來該是中招更深纔對,莫非那店小二真是來找她尋仇報怨的不成?

腦海中閃過店小二,就倏地想起了他掌心的幾個大字。

此時人已經是昏昏沉沉,我默唸着窗縫勿動這句話,強挪着轉頭去看牀側的那扇窗,想要看出什麼玄機來,結果玄機沒瞧見什麼,卻在一陣忽地的微風拂面中,感覺清醒不少。

清風不來自別處,正是這窗戶縫隙裡吹進來的。

心中突然就明白了那店小二所作所爲的用意,也明白了爲什麼自己直到行動時才發覺了身上不妥,這窗縫中正抵着我躺的位置,時不時帶來的新鮮空氣,原先覺得是提神,卻原來不僅僅是提神。

由此看來,一切似乎從住店之初就開始了,雖不知同一間房是不是刻意安排,但這牀的位置卻無疑是刻意安排的,甚至連窗縫的大小都經過了計算,開小了風進不來,開大了通風過好,香味就起不到應有的效果了。

那人,或者說那夥人,究竟想要幹嘛?

之所以還有閒工夫想這些,是因爲身體根本無法動彈,雖然只要對着窗戶,微風時不時的就會攜着新鮮空氣帶來清醒感,但畢竟治標不能治本,四肢還是無力的,我躺在黑暗裡,努力憑那一絲涼意對抗昏沉,連發出聲音的能力都沒有。

這時候如果誰衝進來一人一刀,就簡直太妙了,實在再方便不過……

正模模糊糊的這麼想着,門果然就被嘩啦一聲猛地大打開來,我屏住呼吸轉頭去看,只瞧見燭光掠處有兩個人影,都是店小二打扮的模樣,口鼻處圍着厚厚的布巾,與其說起掩面的作用,倒不如說是起口罩的作用更貼切。

他們赤手空拳衝進來,不去理會那頭的紅花婦人,卻筆直朝這邊而來,七手八腳的扶起了我,其中一個還抽空伸出手,把那扇虛掩的窗悉數推開來,然後兩人一邊一個架着我就匆匆又出來了。

其實,當那扇窗被全部推開的一瞬,清新空氣不再受限的如無形潮水撲面涌來,當時就覺得身體頃刻爽俐不少。

要想運力推開他們並非不可能,但最後,還是決定選擇靜觀其變。

這樣被半拖半架的前行着,下了樓,繞過了後堂,柴房,還以爲他們要帶我去哪裡,卻不曾想最後兩人開了客棧後院的偏門,一直將我架到了外面的小樹林中,才終於停了下來。

難道自己猜錯了,事情根本沒那麼複雜,只不過是偶遇了下三濫的採花小賊而已?

心中這樣暗付着,就開始行功護身,離了房間裡氤氳的香,外面的空氣是微涼醒神的,加之剛纔這一路拖行,肢體漸漸都恢復了感覺,一番吐納後體內濁氣也幾乎換盡,對付幾個意圖不軌的下三濫應該是全無問題纔是。

如果他們敢出手,定然要讓他們悔不當初!

幸而,事情的發展卻又似乎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當身體被放在林中的草地上後,其中一個人就後退了幾步,剩一名個子稍小的來扶住我的肩,也沒什麼逾越之舉,只是反覆輕搖着,連連喚道姑娘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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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們如此作爲,我也就不再裝,擡頭睜眼,站起身來。

眼前的兩人見我起身,似鬆了口氣,卻又立即顯得拘謹起來,不自覺的就退後了兩步,此時他們臉上的布巾皆已除下,其中個子稍小的一位便是那留字的店小二無疑,而他身後那位大漢面生得很,似乎從未見過。

我打量了一會兒,疑惑的抱了抱拳,謹慎道:“不知二位……”

見我發問,這兩人對望了一眼,也不知眼神在交流什麼,最後那大漢踹了店小二一腳,小二吃他一踹,幾步踉蹌到我面前,有些害羞似的撓了撓頭,支支吾吾道:“姑娘……這個,還記得我們嗎?”

我自然是真不認識,一時也不好回答,他見我神色大約是猜到了,又笑笑道:“……是啊,姑娘不記得也沒什麼,原本我們也不算真正打過照面,不過,您應該還記得這個吧?”說完他回頭,對了大漢喚了一聲:“黑子。”

大漢得了這一聲示意,往前踏出一步,二話不說擼起了左手的袖子,小二的服飾袖口本就寬鬆,這一擼直接就擼上肩,露出了臂膀上一道清晰可見的舊傷疤。

店小二指了這傷疤道:“這個,您瞧着眼熟嗎?”

他既然這麼說,其中自然有其深意在,藉着他們手中的燈燭,我依言對那傷痕凝目細看了片刻,突然間,腦中就閃過了一些畫面。

是的,怎麼可能會忘記呢?某個夜晚的那些畫面,那場廝殺,如果沒有這些,也許就不會有之後的血印染衣,不會有之後的月潭戲水,不會有之後的,怦然心動。

“你們是……那羣……”我擡起目光,沒了疑惑,卻不由得多出了幾分戒備。

“姑娘放心!”該是看出了這份戒備,那店小二接話道:“我們這次,不是報仇,而是報恩!”

卻原來那一夜,他們吃了大虧之後,相互扶攜着下了山,幸得當時我給了些銀兩,及時求到了醫治,所以非但無人喪命,大多也都保住了手臂,這些人多是出身底層,從小隻學得一身雞鳴狗盜的渾本事,以爲人多勢衆不怕死便是綠林好漢,那一夜鬼門關前走一趟,見識了真的江湖手段,個個後怕,都有些心灰意冷起來,尤其是那領頭的,當場宣佈了散夥,將過去所劫財物一一平分完,自己便遠走他鄉去了……

“散夥之後兄弟們都各謀出路,我與老黑,一個還算會招呼應酬,一個又懂燒一手好菜,兩人合計了合計,就拿份子錢在這兒開了個店,想試試做本分生意人,沒想到還算不錯,年前才又坐大開起了客棧……”那店小二說到最後,就躬身道:“所以您對我們倆,是恩,是大恩!沒您當時的一番話,就不會有我們現在;沒您當時的銀子,老黑的手臂就保不住,咱倆雖然是粗人,這點理還是懂的!”

我記得,當時自己說過,願意給別人一次改變自己的機會,但坦白講,真從沒想過會親眼見證這種改變發生,此刻聽他娓娓道來,一時竟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

猶豫了半晌,才突然想起正事,就不由問道:“那……那你們怎麼會認出我?又是怎麼知道我有麻煩的?”

店小二聽我問,便得意一笑,回答:“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見風使舵,記性還不錯,您雖當年戴了斗笠,可您那聲音,我一輩子不會忘!昨兒個你們進來一開口,我便認出您了,再一留神那對話,猜到您大約是有麻煩,等鋪牀時耳朵刮到點風,就更確定了。”說到得意處,他豎起了大拇指:“我啊就靈機一動,想起以前剩下些黑路上的迷貨,才臨時起了這麼一招,雖是下三濫了點,還挺有效不是?”

“挺有效,謝謝了。”我點頭,卻又如實道:“可你們知道招惹的是誰麼?那可是個高手。”

店小二滿不在乎的搖搖手道:“怕什麼?開窗一吹風,氣味兒就沒影了,幫了您後我和老黑回去倒頭一睡,第二天一問三不知,她還會拆了咱的店不成,姑娘儘管放心!”

眼前兩個人,不過是世俗間的普通小人物,原來更是聚衆鬧事逞兇鬥狠的癟三惡棍,然而這一刻,我是發自內心的敬重他們,只因我自己,其實也不過是個世俗小人物,所以知道這麼做說的輕巧,但對一幫剛得安定的人,實際並不容易。

“既然如此,竹纖真心謝過!”

離了客棧的燈火範圍,外頭的夜,仍是漆黑如墨,無星無月。

出於某些顧慮,我還是不敢執火把,只是仗着自己十年來對這座山嶽的熟悉,摸索着跌跌撞撞向峰巒之上而去。

雖然過程出乎意料,但眼下,局勢確實是朝自己希望的走向發展着。

想着即將可以見到的人,心跳的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網絡不穩定中,頭腦不穩定中,慢慢看……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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